“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通过梦境了解倒吊人的精神状况。” “如果祂的精神出现大幅波动,应该怎么做?” “立刻撤退。” 见透特眼睛微微眯起,阿蒙又不情愿地加了一句,“不要试图通过寻找规则的漏洞蒙混过关,老老实实地退出去。” “老老实实”这个词跟“欺瞒和恶作剧的化身”可不太搭,以至于说出来的时候带着一股咬牙切齿的感觉。 “希望你一会儿也能这么乖。” 阿蒙哼了一声,“用这个词形容我,你会后悔的。” “唉,算我求你了。” 透特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身形化作万千蝴蝶。祂并没有梦境领域的权能,如果想要潜入倒吊人的梦境,用“庄周梦蝶”这个神话魔法会方便一些。时天使从自己的众多藏品中挑出某个倒霉“梦魇”的非凡能力,倒吊人猩红的独眼渐渐闭合,平缓的呼吸声代替了疯狂的呓语,而祂们屏息凝神,潜入那或许下一秒就要翻天覆地的梦境。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血海,腥浓的气味几乎要熏得人落下泪来——那正是倒吊人极端情绪的具现化。而在猩红的波涛间沉浮着一叶叶“小船,有大有小,微光闪烁——那是真实造物主记忆的片段。 “你看这个。” 蝶群重聚成透特的人身,祂触碰了一块形状较大,也较为完好的记忆碎片,激活了其中的景象:那是在纷争年代,所罗门统一北大陆的前夕,战争之红在间海北岸大败风暴信徒,侥幸逃过烈焰与刀光的风暴信徒奋力逃向大海深处,梅迪奇冷笑一声,将长剑插入海水,调动天气术士的权能——海水飞速凝结成冰,从高空看去仿佛一只苍白的大手,将风暴信徒们紧紧攥住,他们就像琥珀里的虫豸般无法动弹,只能绝望地等待氧气耗尽,窒息而死。雷电在云间怒吼,这样的惨败对风暴之主来说无疑是耻辱,但秩序的阴影同样占据了半边天幕,祂只能带着残兵败将悻悻离去,在帕苏岛上休养生息。 “再看这个。” 另一块差不多大的记忆碎片被触发,这次是本纪元的场景,黑皇帝率领着一众天使登上利剑般的高塔,透特亦在此列。 画面外的阿蒙点评道:“你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 透特诚恳地说:“因为我不喜欢爬楼梯,但我们的皇帝陛下需要一点……嗯,仪式感。” “透特卿,你见多识广,觉得该为这帝国的象征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记忆片段中的所罗门突然开口,突然被点名的隐匿贤者稍加思索,随即吐出了一个奇异的词汇。 “Babel.” 黑皇帝问此词该当何解,于是隐匿贤者将无人知晓的隐秘娓娓道来。 “很久以前,地上的凡民想要前往云端的神国,于是他们用石料垒起了一座高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前人入土,后人顶上,神明本嘲笑凡人愚昧执拗,到最后却惊恐地发现——那座塔将要触到云端,将要触到神国的根基。” 天使们的神情微有异动,这个故事中微妙的亵渎意味引起了祂们的警惕,皇帝的目光也变得深邃起来,唯有亚伯拉罕公爵兴致勃勃地追问:“然后呢?您别在这时卖关子啊。” 透特轻轻一笑,“神明立刻施展权能,令全天下的人说各不相同的语言,族群与族群无法沟通,自然无法商议建塔的事宜,通天计划就此流产——这便是故事的结尾。” 大胆!祂怎么能用一座半途而废的建筑与这帝国的崭新地标,皇帝陛下权威的象征作比呢?! 尽管没有人敢在此刻出声,但一贯擅于洞察人心的偷盗者轻而易举地看破了祂们的想法。特伦索斯特的脸色更是变得如大理石一般苍白,祂嘴唇翕动着,刚想要说什么,透特却悠悠感叹道:“正是历史曾留下遗憾的结局,脚下这座高塔才令我感到无比庆幸。” “为何庆幸?” 秩序的阴影在所罗门庄严的大麾下蓄势待发,一举一动尽显神明之威,透特却始终淡淡笑着,仿佛只是在说什么家常话。 “因为陛下颠覆了这个故事的结局,不是吗?旧神是如此不愿后来者触碰到祂们的境界,可陛下却率领诸位同僚狠狠打了祂们的脸。” 紧绷的气氛松弛了下来,就连一向不露声色的查拉图也松了口气。 透特继续说:“如果陛下用Babel一词命名这座塔,那么这个词将不再意味着失败的纪念碑,而意味着一根刺,一根让旧神们寝食难安,昼夜难眠的词——这是一个有趣的反转,您说是吗?” 所罗门抚掌大笑,“确实有趣,那么就照你说的做吧。” 阿蒙正了正单片眼镜:“你看起来就像一个弄臣。” 透特耸了耸肩:“打工人总要哄老板开心的。” “我看你建国日那几天对所罗门还一副爱答不理,眼不见心不烦的样子呢。” “爷心情不好,懒得装了,咋地?” 时天使成功被逗笑了,“真想让你的信徒瞧瞧你这副市井混混一般的嘴脸。” 透特佯怒道:“你敢?” 笑闹之间,又一块碎片被触发,这次的背景不在北大陆,而是神弃之地,一个即将失控的牧羊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口齿不清地念诵着神的尊名,到最后眼泪都化作血水,身体也崩溃成腐肉,和充满诅咒和悲哀的大地融为一体。就在祂们以为这个片段到此为止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却渐渐变红,几欲滴血,仿佛野兽低吼的呓语从耳边炸响,而血海也开始扬起波涛,透特赶忙和阿蒙瞬移到了更高的地方。 “你的脸……” “没事。” 祂习惯了。 几只眼睛在透特的半张脸颊上裂开又闭合,但还是留下了几道割伤似的缝隙。透特低垂着眼,阿蒙看出祂在难过。 刚才的画面之所以会变红,是因为倒吊人眼中落下血泪,而那歇斯底里的呓语……是神明的哭嚎。 祂在因为无法带来救赎而感到悲哀。 出于一种无言的默契,祂们没有说出心中的猜想,而是在血海上方漫游了一会儿,最终捞到了一个面包糠似的,几乎要被忽略掉的记忆碎片,点进去后,里面并没有呈现出先前那种连续剧似的画面,甚至连剧间广告都比它长久——因为这个记忆碎片只是一张画,白茫茫的雪原,红砖的房子,一连串脚印,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完全看不出谁在这儿做了什么。 这种“面包糠”一样的记忆碎片,祂们又跟大海捞针似的捡出不少,有的是单纯的画面,巨大的钢铁残骸被笼罩在阴云之下,有的是一段旋律,透特隐约能听出《白桦林》的调子,还有的仅是一段冰冷的信息,“全面封锁切尔诺贝利”。 “感觉到了吗?”透特叹了口气,“越久远,越破碎,越零散,越难以解读,也越难拼凑。” “‘很难’的意思就是还有希望?” “如果——我是说如果恰好捞到两个时间点非常相近的记忆碎片,它们就会相互吸引,彼此结合。”透特露出一个苦笑,“如果幸运眷顾,让这种巧合发生数十次之多,就能凑出一个相对完整的记忆片段。” 显而易见的,这是一个浩如烟海的工程——先别说倒吊人的梦境充斥着极端情绪,呆久了于自身无益,透特自己也要对成千上万的信徒负责,无法将太多的时间花在这里。 阿蒙沉默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会找到更聪明的方法。”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捷径可走的。”透特疲惫地笑了一下。 不知从何时起,即便是翘起嘴角看上去就要耗去祂不少力气。 阿蒙别开了眼睛,岔开了话题:“你真的那么确定……‘遗忘’是祂疯狂和痛苦的症结所在?” 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阿蒙立刻后悔了,透特脸上强撑的笑容在一瞬枯萎,眼中盛满摇摇欲坠的悲伤,祂想要倒转时间,似乎这样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可心神却溺毙在那两泓紫光里。 “大概是五年前,我陪祂聊天,给祂唱了首《贝加尔湖畔》,祂看上去很开心,也想高歌一曲……” “可还不等哼出一段旋律,祂就哭了。” “祂一边崩溃成一滩阴影,一边哭着跟我说,‘我不知道怎么唱《白桦林》了’。” “从那天起,我就在想……我们一心想着替祂收回权柄,宣扬祂的事迹,祂的尊名,想让祂接近那个‘完整的’造物主,可却忽视了那些……祂努力想抓住的,却像沙子一样从祂手中流走的东西。” 透特几乎每说几个字就要停顿一下,祂的声音和呼吸都是颤抖的,可却仍旧坚持着说了下去。 “我常在想,如果再早一点发现问题所在……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为什么? 天生神话生物的心底升腾起茫然的迷雾。 为什么父亲始终忘不了作为人类的自己呢? 为什么父亲执掌过全知全能的权柄,建立过光辉常在的永昼神国,高踞于星界的顶端,享受全世界的朝拜,最终却忘不了那片苍白的雪原,忘不了一首歌,忘不了那个……渺小的自己呢? 难道成神的百年千年,都比不过做人的那数十年吗? 祂想要握住隐匿贤者的手,拭去祂的泪,揽过祂的背,说出让祂觉得宽慰的话语,可却像被冻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我在害怕。 阿蒙后知后觉地得出这个结论。 那些祂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却是我无法理解的谜题。 我害怕暴露我们之间天生的隔阂,却只能以沉默来假装若无其事。 “抱歉,我最近精神不太好。”透特吐出一口气,“我们出去吧。” “祂们知道吗?”沉默良久后,阿蒙突然问道。 “什么?” “梅迪奇和乌洛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