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城中主路御井街,向北一直走,约莫十数里,便是镇宁节度使衙。 衙门前有一开阔广场,中间立一宽大照壁,正对衙署正门,寻常人根本不敢从这走,只有十数名身着直身铁札甲的牙军三三两两,在戍卫值守。 两人骑马前来,一名小校瞧见了,领着几名全副武装的牙兵围了上去。 旺叔这次学乖了,早早下马,掏出告身符牌递了上去。 小校验过,叉手一礼,语气不甚恭敬:“你二人来此,有何公干?” 旺叔笑道:“无甚公干,寻个旧识,在你牙军中。” “叫什么名字,兴许某认识。” “姓曹名翰,你可认得?” 小校微微一愣,热切道:“认识认识,曹指挥使在军人谁人不知,正巧他今日来署衙找王节判办差,某这便带二位寻他去。” “哦?都升指挥使啦。”旺叔眉头一挑,讶然道。 “是营指挥使。”小校补充道,旺叔这才释然。 其实军中本没有营一级编制,正式名称应当是指挥,但因与官职名相同,军士为区别开来,私下里都称为营。 “既然他在,便请他出来见我们吧。”旺叔大大咧咧说道。 小校迟疑了一下,心道你一个副兵马使来拜访营指挥使,纵然是旧识,也不该请上官出来见你。 但他还是没说出来,只应道:“那便请二位在此处稍待,我这就去。” 说完交待身旁甲士几句,疾步进了衙门。 少年望着小校远去的身影,笑道:“旺叔,我敢打赌,曹翰不会出来见你的。” “小郎为何这么想?”旺叔疑道。 “曹翰此人狡诈专断,好大喜功,不是一句话就能骗出来的。”少年答道。 果然,不一会,那小校独自一人跑了回来。 小校看看旺叔,又看看少年,尴尬道:“曹指挥使说他与王节判有军务相商,请二位等他片刻,待他公事毕,再出来迎接二位。” 旺叔大怒,喝道:“他一个指挥使有屁的军务,你没报我的名字吗?” 小校急忙解释:“报了报了。” 旺叔神色一滞,涨得通红,只得干笑几声,蒲扇般的大手拍着小校肩膀,道:“那便请你再跑一趟,说我送东京贵人前来,还是请他出来相见吧。” 说着,递上一把沉甸甸的开元钱。 小校推脱一番,还是收下了:“上官客气,某便再跑一趟,若他不肯,也怨不得我了。” “那是自然。”旺叔眉开眼笑。 小校见他小眼露光,笑容奸诈,压根不似寻常军汉那般直率,突然觉得怀里的铜钱有些烫手。 转身欲走时,那少年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且慢。” 小校回过头,问道:“还有什么吩咐?” “刚才你前去通禀,王节判可在一旁?”少年问道。 “正在案后。” “那你便禀告王节判,东京的宜哥儿来了,请他也出来一趟吧。” 小校不明所以,还是应了一声,小跑着前去。 旺叔待他走远,才不解道:“那王节判与我们并不认识,为何要通知他呢?” 宜哥儿抿嘴一笑,道:“王敏的名字我也是听过的,进士出身,履历数镇,性格谨慎纯直,阿翁才特意命他知镇宁节判。我们如此作派,以他的性子,一定会出来看看的。” “小郎足不出户,对这些小官竟也这么了解,某佩服!”旺叔叉手道。 “你当我这一年,光顾着跟陈老道养生了?再者说,节度判官可不是小官。” 旺叔嘿嘿一笑,紧跟着拍了记马屁,转而埋怨道:“小郎既然知道,何不早说,害得某白花了大几十钱。” 宜哥儿笑而不语。 不多时,便见侧门走出一绯袍文官,身后紧跟着一员着甲小将,向他二人疾步驰来。 宜哥儿端坐马上,静静看着二人越走越近,许是伫立太久,马有些不耐烦,连打了几个响鼻。 二人至五步外停下,宜哥儿这才看清二人长相。 王敏已是中年,官帽下的两鬓斑驳灰白,且步履不稳,一路疾走居然在微喘。 曹翰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将军,留上了三缕髯须,显得气度颇为儒雅。 穿着一身精良的黑漆山文甲,走起路来虎虎生威,甲片叮当作响。 来到近前,曹翰直接忽略了板着脸的旺叔,怔怔看着宜哥儿,支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宜哥儿身子前倾,微笑道:“两年不见,曹指挥使不认得宜了吗?” 曹翰这才回神,推山倒柱般伏身在地,缀泣道:“标下不敢,标下拜见殿下,去年乾佑事变,标下还以为……” 宜哥儿摆摆手,打断了他:“幸得柴旺机敏,救我于水火,又得一老道施医,这才保了一命。” 说完他看向王敏:“你便是王敏王节判吗?” 王敏见曹翰哭得泪流满面,便笃定这少年身份了,见他问来,连声称是,拱手一礼:“镇宁军节度判官王敏,见过殿下,方才不知殿下身份,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宜哥儿下马将王敏扶起,温言道:“王节判不必多礼。 转头看向曹翰,把脸一板:“你也起来吧,杀才。” 曹翰听他唤自己杀才,心中大喜,高呼道:“谢殿下。” 说着一骨碌便爬了起来,满脸谦卑的伺候在一旁。 宜哥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不错,你也现在也是个营指挥使了。” 曹翰咧嘴一笑:“殿下谬赞了,全仗节帅赏识,这才小升了两级。” 旺叔闻言,冷哼一声,这厮语气虽然谦卑,但还是盖不住眼底的志得意满,索性别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曹翰面露尴尬,王敏两眼看地,全当自己是空气。 宜哥儿深深一笑,盯着王敏道:“升了官,故人相见也摆臭架子,我看你还是从小卒做起,磨磨性子才好。” “臣也这么觉得。”王敏心神领会,不假思索的附和。 曹翰面色一苦,却还是怏怏的一叉手:“惹。” “哈哈哈……”宜哥儿一阵畅笑,他轻拍了拍曹翰肩膀,甲片哗哗作响,他道:“戏言尔,我无官无职,可决定不了你一个指挥使的升迁。” 笑罢,他问曹翰:“我阿耶可在署衙?” 曹翰摇摇头:“郭帅去找粮科使要粮去了,怕是要掌灯时才能回府。” “要粮?”宜哥略一思衬,道:“粮科使可是张美?” 王敏与曹翰接连称是。 “张美倒是个干吏,只是阿耶此举,却叫他陷入两难。”宜哥儿沉吟道。 曹翰不以为意道:“怎么会难呢,私下要粮明面上有逾规矩,但郭帅何等身份,要点粮草,想来朝中不会多嘴。” 宜哥儿笑笑,不置可否。 王敏却沉吟着开口:“殿下所言甚是,只怕陛下听闻,会迁怒于郭帅。” 宜哥儿扫视了二人一眼,伸起懒腰:“不说这个啦,我们一路赶来,人困马乏,先找个地方安顿一下吧。” 王敏连忙请二人入了节帅署衙。 衙门建得颇为宏壮,白墙黑瓦,严整明朗。 入得大门,是一宽约二十步,长五十步的空场,左侧立着一排栓马柱,尽头便是仪门。 仪门紧闭,东西两侧各置有生、死两个小门。 死门也关着,边上挨着牢狱大门,生门则大开,不时有官吏甲士,捧着成摞的案牍出入。 柴旺前去拴马,曹翰机灵,唤来一个甲士,道:“看见这两匹马了吗,着你在一旁好生看管半日,别让人靠近。” 甲士认得曹翰,见一旁王敏轻轻点头,连忙拱手道:“惹。” 接着便按刀立于马旁。 王敏带着宜哥儿来至生门前,几个正要出入的小吏连忙回避一旁。 做出个请的手示,他道:“仪门不能开,需走此门,还请殿下勿怪。” 仪门无大事不开,乃是旧制,王敏只是客气,宜哥儿毫不在意的摆摆手,率先进了门。 门后更为宽敞,站上千名甲士绰绰有余。两侧俱是排屋,正北尽头突然抬高一丈,垒起个台子,上面便是正堂。 宜哥儿步履不停,走马观花似的向里走。王敏摸不着他的脉,只好陪着,边走边介绍道:“郭帅兼领澶州刺史,所以这刺史衙署也搬来了这里,西侧那片排屋便是刺史府执事房,东侧则是节度执事房。” 宜哥儿扫了一眼,见西排屋出入俱是皂衣小吏,东排屋出入均是披甲将士,一派忙碌景象。 不由心想,这朝堂上排班都是东文西武,阿耶怎么给弄反了,当下便熄了参观的心思,道:“今日便不看了,可有厢房,我想休息一下。” “有的,三堂后的上房院便有几间上等厢房,后苑也没几口人居住,空宅多,殿下是……” 宜哥儿不假思索道:“阿耶还未归,我不便去后苑,就去上房院吧。” 王敏点头称是,带着宜哥儿穿过暖阁,便是幽静的上房院。 一行人径直来到一处房门前,王敏与曹翰止步,王敏道:“便请殿下在此歇息。” 柴旺先一步进去,大致检查了一圈,叉手道:“殿下,请入内歇息。” 宜哥儿应了一声,转头吩咐王敏:“我的行踪身份尚需保密,你们不要泄露。另外,有劳王节判去置办一桌酒食,至于曹翰,你就守在门口吧。” 二人躬身称唯,宜哥儿一跨过门槛,柴旺紧接着便闭了门。 曹翰杵刀跨立,一本正经站起岗来,王敏瞧他满脸严肃,眼神却有些落寞,玩味一笑,拱拱手,便离开了。 王敏是文官,宦海浮沉这么多年,看的想的比尚还年轻的曹翰远。 在他看来,曹翰被点名护卫,其实是殿下乐意亲近的表现,他应该高兴才是。 今天初次与宜哥儿接触,他便感觉殿下是极其聪慧、心念通达之人,说话做事敛而不露,却恰到好处,不能以寻常少年度之。 而今天命初定,形势尚不明朗,殿下的父亲郭荣,本姓柴,乃故圣穆柴皇后之侄,本是富户,年未童冠时家道中落,便前去投奔姑母,时陛下尚微,不过一军使而已。 柴氏与陛下无后,视这内侄有如已出,不久便收作养子,是礼法上的嫡长子,乾佑事变后,更成了唯一存世的继承人。 如今陛下得进大位,郭荣却以皇子之身领镇在外,迟迟不能正其位,以致于朝中多有流言。 说什么郭荣虽为长子,但无血亲,他的外甥李重进更为皇帝看重,不然为何放在身边典理殿前司,便是他那二十出头、身无寸功的女婿张永德,也加封了驸马都尉、遥领和州刺史,职官则是小底第一军都指挥使,管着千号精骑。 但在他看来,陛下早有立郭荣为储之心,如今皇帝的态度暧昧,其实是在等,等的便是郭荣重新诞子。 毕竟若是真的无意,陛下又怎会亲自替他择选僚佐? 他王敏本是侍御史,不就是得陛下看重,钦点过来当节度判官的吗? 只可惜朝中武人当政,能猜到这一点的并不多,也可能是大位太过诱人,宵小之徒皆是不见黄河不死心。 而现在,郭宜哥死里逃生,又表现得如此谦和聪慧,来日陛下见了心生喜爱,想着江山后继有人,怕是很快会定储君之位。 若能在其潜龙时为他效力,曹翰又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呢? 只可惜自己已年过四旬,怕看不到那个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