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戒堂是吴郡顾氏家族设立的一处专门处置族中纠纷,惩戒族中违规之人和犯错的部曲奴婢佃客的地方。凡有纠葛或者犯下顾氏族规,便于明戒堂公开惩罚。 说白了,便是吴郡顾氏的私人公堂。 大晋律法之中,对于豪门大族拥有的特权有明文规定。部曲奴仆对主人犯罪,无论理由,一概斩绞。主家对部曲奴奴仆拥有绝对的生杀大权。即便无理由无罪行杀了部曲和奴仆,也不过罚些钱财了事。况且主家杀仆,自会找到理由。 部曲奴婢在法律上没有半点地位,在主家面前,可说根本不能算是人,而是他们的私有财产,可以无责处置。 当然了,大晋的世家大族要名声,也不想搞得万夫所指沸沸扬扬,所以总要想办法走个程序,显示公平公正。如顾家的所谓明戒堂,便是他们显示公平的场所。 明戒堂在顾家北宅西侧,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庭院房舍。顾昌带人押着李徽踏入这座散发着霉味的古树森森的庭院的时候,堂上已经站了十多个人,庭院里也站着数十人。 顾昌快步进入堂上,大声道:“家主,孙儿已经将那个胡说八道,害我顾家损失巨大的奴才给拿来了,请家主发落。” 一名身着深黄色宽袍,面庞消瘦蜡黄的老者斜着身子靠在胡床一侧,闻言抬起眼睛看着门外台阶下阳光刺目之处,一名少年正被人推搡着进来。 那老者便是顾氏家主顾淳,因为身体老病之故辞任朝廷官职回家将养。其实他年纪并不太大,不过六十多岁,但看上去却像是个行将就木的古稀之人了。 “带上来。”顾淳缓缓说道,声音很小很弱,仿佛是从胸口挤压出来的声音一般。 “将那奴才押上来。”顾昌大声道。 几名奴仆将李徽推搡进来。乍从明亮的阳光之中进入屋子里,李徽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不由的眯上眼睛想要看清面前的人。猛然间小腿上挨了重重的一脚,膝盖跪在青砖上,磕的疼痛无比。 “跪下,狗奴才。见了家主还敢无礼。”耳边传来了顾昌的喝骂之声。 李徽咬着牙,拳头握起,心中愤怒无比。但此时此刻,他却明白,不能冲动。否则今日自己恐怕很难活命。 “你便是李徽?”顾淳伸着脖子看着下方跪着的这个布衣少年问道。他的喉咙里呼哧呼哧的响,呼吸声像是一个破了的风箱一般难听。 李徽缓缓抬头,看到那张瘦的不成人形,惨白的皮肤上却有大块的红色斑点,看上去令人不寒而栗。李徽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人是不是得了严重的皮肤病。看上去人不人鬼不鬼。 “李徽见过家主。”李徽沉声道。 顾淳点头,继续问道:“是你利用欺骗谦之,把我顾家东湖庄园的万亩良田害的要绝收的么?” 李徽摇头道:“家主明鉴,我没有这么做。承蒙主家信任,让我去帮忙引水灌溉,我做到了。其他的事情,不是我的主意。家主请明察。” 顾淳呵呵笑了两声,呼哧呼哧喘息几口,道:“南宅的韩管事已经都说了,你否认也是无用。我那三弟心善,容易被你们这些狡猾的东西骗。韩庸说,你在他面前信誓旦旦的保证不久便会有雨落下,谦之自然是为顾家着想,想庄子里少受损失,所以信了你的话。谁想到被你骗了。哎,老夫早跟他说过,不要轻信你们这些人。他不听啊。他午前来见我谢罪,说要自己补偿。老夫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你这样的东西骗了他。自然要拿你来。” 李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现在这情形,自己似乎百口莫辩了。除非顾谦自己承认是他自己的决定。但这恐怕不可能了。顾谦连人都不在这里,又怎会为自己开脱。 李徽脑子里急速运转,想要找到应对之策,但是大脑却一片空白。 “无话可说了吧。哎,老夫就知道你们这些外姓不会感恩。当初谦之要收留你们母子,老夫是不同意的。非我顾家血脉,怎会对我顾家忠心。瞧瞧现在,这不是收了个白眼狼么?反而被你这小子给欺骗了。这种事,若不严惩,我顾家岂不是要被你们这些奴才欺了。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更别说,这次东湖庄园损失巨大,将影响我顾家的大计了。”顾淳缓缓靠着扶手上,脸上露出愤怒之色。 李徽大声道:“我不是无话可说,我是有口难辨。明明不是我的错,你们却强加于我,我能如何?” “狗奴才,还敢犟嘴。”顾昌大声喝道。 顾淳呵呵笑道:“伶牙俐齿,可见没冤枉你。你只说,你有没有鼓吹过不多日便要下雨的事?” 李徽皱眉道:“说过,但是……” “那还说什么?你自己都承认了。若不是你说了这样的话,谦之怎么会那么做?你们身为我顾家庇佑之人,自然不可信口胡言。当出言三思,为主家考虑。由此造成的后果,难道不是你的错?”顾淳冷声道。 李徽无言以对。他心里明白,这种时候,任何辩白都是无用。他们认定了错在自己,那便已经没有什么解释的必要了。 “徽儿,徽儿。”外边突然传来妇人的哭叫之声,正是李徽的母亲顾兰芝得到消息赶来了。 顾兰芝哭着冲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儿子身边,朝着顾淳磕头求道:“家主开恩,我儿年少,不懂事务,做错了事。还请家主开恩宽恕。要罚便罚我,是我教子无方,我可替他受过。求求家主开恩吧。” 李徽轻声道:“娘,我没有做错事,他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顾兰芝转头呵斥道:“住口,还敢胡言乱语,都是为娘平日没有好好教导你,犯下如此大错,还不肯认错。我,我打死你这个逆子。” 顾兰芝说这话,扬手朝着李徽头脸上乱打起来。 顾淳喝道:“呱噪什么?你以为这般做派便可免了你儿子的罪?当我们是傻子么?退下一旁,等发落了你儿子,再来发落你。” 顾兰芝叫道:“家主开恩,念在我顾氏先祖一脉的份上……” 顾淳喝道:“你儿子他姓李,并不姓顾。” 顾兰芝颓然坐倒,泪水挂在脸上说不出话来。 李徽轻声道:“娘,莫要求他们。他们不讲理的。儿子不孝,对不住娘。连累娘了。” 顾兰芝泪眼婆娑看着李徽道:“徽儿,娘救不了你,娘跟你一起去便是了。” 李徽心中感动,同时又甚为后悔。早知如此,自己何必去掺和这件事。这下好了,穿越而来不到半个月,要丢了小命了。真是失败啊。 “来人,将李徽押入水牢之中。这般奴才,绝不轻饶。十日水牢,再论生死。”顾淳喝道。 在场众人心中一震,暗自惊惧。入水牢是断水断粮的,别说十天,三天也就半死了。以李徽这体格,三天必死。十天水牢之刑,那便是要他命了。 顾兰芝大声哭叫起来,抱着李徽不撒手。顾昌招手叫人上千扯开顾兰芝,拖着李徽便走。顾兰芝尖叫着抱着儿子的腿,被拖着在地面上数尺。 就在此时,门外有人大声喝道:“住手!” 一群人从明戒堂院门进来,走在前面的正是顾谦。众人连忙住手,顾谦缓步来到堂上。 顾淳直起身来道:“谦之,你怎么来了?” 顾谦躬身道:“谦之见过家主,听人说家主拿了李徽于明戒堂审讯,谦之岂能不来?” 顾淳微笑道:“谦之,这奴才适才已经承认有意欺骗,自当严厉惩处。” 顾谦沉声道:“家主,谦之已经和家主说的清清楚楚,这件事不怪李徽,是谦之行事不够谨慎,想着赌一赌天时。错在我身上,李徽并未蛊惑我那么做。饶了他吧,此事跟他没什么干系。” 顾淳皱起眉头,沉声道:“谦之。你这是作甚?非要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招揽,是何道理?” 顾谦摇头道:“家主,不是谦之招揽责任,事实便是如此。这李徽确实跟此事无关。家主饶了他吧。” 顾淳呼呼的喘气,瞪着顾谦道:“谦之,你就是心太善,容易被人所利用。这些奴才们就是利用你的善意作恶。恶奴欺主,岂能轻饶?我吴郡顾家难道没有规矩和威严么?这奴才明明在你面前信誓旦旦说了天将下雨的谎言,便是诱骗你做出那个决定,便是利用你轻信于人的缺点。这是处心积虑的阴谋。也许,这奴才是别人收买了,利用这次的旱情削弱我顾氏,让我们陷入困顿局面的内鬼也未可知。总之,不能饶他。” 顾谦赔笑道:“家主,这话怕是多虑了。李徽从小便在我顾氏门下,受我顾氏庇佑。兰芝母子这么多年来与人无争,又怎么会是别人的细作。况且,以李徽的身份年纪,别人又怎会看上他为细作?家主委实是想多了。” 顾淳脸色肃然,沉声道:“谦之,你这话是说老夫老糊涂了?还是说老夫刻意的去和这个奴才过不去?” 顾谦苦笑道:“家主,这……从何说起?谦之岂有此意?” 顾淳大声道:“老夫是为了整肃家门规矩。我顾家近年来声望低落,不光是侨姓大族对我们不看重,连南方世家也我们有些不恭了。便是因为我顾家的规矩有些废弛,让别人瞧不起了。都像你这样,别人对我顾家还怎有畏惧?家中奴婢都敢欺主,何况外人?谦之,我只问你,你是家主,还是我是家主?” 顾谦一愣,瞠目无言。家主将这件事上升到这个高度,他还能说什么? 顾谦转头看着门外被仆役扭着胳膊的李徽,心想:李徽,事到如今,老夫也没有办法救你了。总不能为了你和家主翻脸吧。或许我只能为你照顾好你的母亲,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家主教训的是。”顾谦轻声道。 顾淳点头道:“你明白就好,谦之,勿要太妇人之仁。当今之世,心要硬些。这一点上,你甚至不如顾琰。” 顾谦沉默不语。顾淳冷笑一声,吩咐道:“顾昌,将那奴才带走下牢。老夫累了,都散了吧。” 顾昌大声应诺,喝道:“带走,下牢。” 李徽心如死灰,顾谦赶来了也不管用,看来自己难逃此劫。李徽感到很无力,很无奈。李徽昂首向天,心中想:老天爷,你既让我穿越了,却为什么这么对我?这不是戏弄我么? 天空中阳光猛烈,空气中灼热炙烤,一切都让人透不过气来。但忽然间,李徽看到了纹丝不动的树头似乎开始摇晃,似乎起了风。几乎在很短的时间里,风变的大了起来,院子里的大树上浓密的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李徽惊愕的看着这一切,竭力的辨别眼前的场面,他的鼻孔里嗅到了空气中的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雨水落入干涸的尘土之后发出的土腥味的水汽的味道。 作为后世从小便居住在沿海城市多年的人,对飓风来袭之前的征兆很是敏感。空气中的气味格外的熟悉。李徽下意识的朝着东边的天空看去,透过围墙上方的和树冠的空隙,他看到了一团一团的云朵在东边的天空滚滚而来。 “快走,看什么看?”身后的奴仆推了李徽一把。 猛然间,风力变大,大树树冠剧烈摇动,枝叶扑簌簌而下,东方天空的云层之中有电光闪烁。 李徽惊喜的大声叫了起来:“飓风来了,雨要来了。各位快看,我的预测没有错,我的预测没有错。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