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七,赵朴以接到王安中书信为由,辞别汪伯彦、黄潜善,先蓝珪一步离开大名城。
为防有人跟踪监视,赵朴一行特地往北走了一日,夜里又绕道往南,于四月十九抵达南乐镇。
南乐镇东郊一处高岗之上,赵朴见到了李嗣本、乔装出城的种师中和吴氏三兄妹。
彼时天高云阔、风清气朗,高岗之上绿草如茵,山下小镇尽收眼底。
李嗣本拒绝关胜搀扶,一瘸一拐走上前,重重跪倒抱拳:“李嗣本叩谢仪王活命大恩!”
“李将军快快请起!”
赵朴俯身搀扶。
李嗣本不顾阻拦,叩头行大礼之后,才挣扎着起身。
“李某如今只是一介朝廷逃犯,当不得将军之称!”
李嗣本眼眶泛红,咬着牙说道。
赵朴哑然失笑,看来他对于自己头顶逃犯罪名很是介怀。
“李将军是埋怨小王擅作主张?”赵朴笑道。
李嗣本摇头:“不敢!毕竟李某这条命,是仪王所救!”
顿了顿,李嗣本哽咽起来:“只是,李某性命,是拿一生名誉和二十余年行伍打拼所换。
从此后,李某再也不是大宋武臣,而是一个逃匿在外的重犯......”
很难想象一位四十岁,带兵打仗的铁血军汉,竟然会当众落泪。
众人不禁唏嘘。
二十余年作战立功,军职爵禄和后半辈子的前途毁于一旦。
只为换来活命。
赵朴沉默了,他能体会李嗣本心中的痛苦和纠结。
“李将军,公道自在人心,你所遭受的冤屈,小王相信,总有洗清之日!”
赵朴说话声虽轻,语气却无比坚定。
李嗣本通红双眼看着他,有些迷惘、有些绝望。
赵朴看着他,眼中光芒熠熠:“李将军,请你相信,朝中奸佞可以欺君,却欺不了天下万民!
可以阻塞言路,却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所有的罪恶终将得到审判,所有的冤屈也终将昭雪!”
李嗣本喃喃道:“当真会有这一日?”
赵朴反问道:“若是三个月前,有人告诉你,王黼将会倒台,刘延庆父子将会身败名裂,你会不会相信?”
李嗣本一愣,摇了摇头。
赵朴笑道:“你要相信,朝中纵有奸佞,亦不乏忠直之士!
有人敢直言犯谏、冒犯天颜,有人敢不畏权贵,揭露是非曲直!
因为公理二字,看不见摸不着,但又确确实实存乎于心!”
李嗣本面色动容,不禁慨叹道:“若能见到朝廷拨乱反正,李某虽死无憾!”
赵朴拱手道:“李将军不妨暂留有用之身,拭目以待!”
李嗣本仰天长叹,后退一步,对赵朴长揖及地:“仪王活命之恩,李嗣本毕生不忘!
今后若有驱驰,纵使相隔千山万水,李某也必定闻令而动!”
种师中上前笑道:“还不知李将军今后有何打算?”
李嗣本苦笑道:“自然是返回河东,带上家小暂时迁居别处。”
顿了顿,李嗣本一指关胜:“今后,若仪王要寻某,可让关胜代为传信,他知道如何与某联络!”
赵朴点点头,李嗣本又低声道:“选锋营七十四人,都是战场杀敌的好儿郎,还望仪王善待之!”
赵朴郑重道:“李将军放心,珍重!”
李嗣本缓缓抱拳,再度对赵朴、种师中揖礼,跨上马,带领十余名选锋营亲随冲下高岗,往西边疾驰而去。
关胜红着眼,紧紧注视那一行人马远去身影。
种师中轻叹一声:“李嗣本虽是蕃将,但对朝廷忠心耿耿,实在不该平白受此冤屈!
河东直面大同府,河东军肩负边防重担。
如今失掉李嗣本,实在叫人遗憾......”
赵朴凝目远眺,他比谁都清楚,河东、太原、雁门关,在未来几年里有多么重要。
而李嗣本,又是河东军不可或缺的一员大将。
恐怕没有人想到,非是李嗣本离不开大宋朝廷,而是朝廷需要李嗣本。
种师中看向赵朴:“送别李将军,老夫也该向仪王道别了。
今后若到东京述职,老夫再去拜会!”
赵朴拱手道:“老将军保重!今后必定还有相见之日!”
种师中身后,吴氏兄妹也上前拜别。
赵朴看着英姿勃勃的吴氏兄弟,笑道:
“二位乃我大宋军中后起之秀,小王期盼着,今后能在朝廷之上,听到二位的报功奏疏!”
吴玠躬身揖礼:“仪王勉励,我兄弟铭记在心!”
吴璘大咧咧地抱拳道:“吴氏三杰必定不负仪王重望!”
吴瑛很是敷衍地拱拱手,瞥了眼赵朴,哼了哼扭过头去,似乎对他意见不小。
赵朴莞尔一笑,忽地道:“三娘子毕竟是姑娘身,和一帮军汉厮混终究不是长事,还是尽快定门亲事,嫁人相夫教子为好!”
吴瑛微黑脸蛋有些赧红,凶巴巴地瞪他眼:“要你管!”
赵朴哈哈大笑,利落地翻身上马,再度向众人道别,挥打马鞭往北冲下高岗。
刘晏、关胜等人紧追而去。
高岗上,吴璘嬉笑道:“老三,人家仪王说得对,你一个姑娘家,混什么行伍?
这趟回去,就请种帅为你挑门亲事!”
吴瑛冲他挥挥拳头:“吴二!本姑娘的事,你少多嘴!”
吴璘怪笑道:“哎唷~凶得像只母大虫,今后谁敢娶你?”
吴瑛气得飞起一脚踢他的腚,吴璘灵活一扭躲开,兄妹俩追逐打闹,嬉笑声不断。
吴玠呵斥了几句,无奈摇摇头。
种师中对此见怪不怪,笑呵呵地道:“瑛儿已满十四岁,确实可以寻一户好人家,先把亲事定下。”
吴玠苦笑道:“只是以三妹性情,等闲男子只怕招架不住......”
身为长兄,吴玠也为小妹婚事感到头疼。
种师中捋捋白须:“无妨,姻缘天定,顺其自然便可!”
吴玠叹口气,希望如此吧。
如果真让吴瑛拖到十八九岁都嫁不出去,他这位长兄,岂不要愧对亡故多年的爹娘?
种师中凝望着北方辽阔平原,忽地道:“你认为仪王此人如何?”
吴玠想了想,“重义信诺,年纪虽小,却有豪雄气概,当为人杰!”
种师中点点头,又微微皱眉:“此子心性坚毅,性情刚强,手段也颇为狠辣。
他不惜犯险营救李嗣本,收揽关胜和选锋营兵士,恐怕都是有意为之。
这仪王,所图不小!”
吴玠惊讶道:“种帅认为,仪王图的是?”
种师中摇摇头:“老夫也想不通。
如今太子在位,天下大定,他一个皇子,即便再有能耐,也不可能谋求东宫储位。
除非......”
吴玠悚然一惊:“除非天下大乱,朝廷动荡不宁!”
种师中眼里划过忧虑:“金国灭辽,雄踞北方,女真虎狼之辈,恐怕不会与大宋和平共处。
若是宋金爆发大战,以大宋目前朝局混乱、兵备疲弱处境,只怕难以应对。
真到了那时,大宋危矣!”
吴玠满脸震惊:“种帅是说,仪王也想到了这些!
所以才未雨绸缪?”
种师中摇摇头,没有回答。
这些毕竟都是他的猜测,毫无依据。
若被他猜中,那么这仪王背后或许有高人指点!
又或是,此子聪慧绝伦,有远超常人之智!
“走吧~回庆阳去,朝廷里的事,我们管不了。
我们能做的,唯有守好泾原河湟,尽忠职守而已......”
种师中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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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朴离开大名城第二日。
大名城府衙,签书大名府节度判官安尧臣,把官服纱帽和官告、印绶,以及一封辞官信,摆放在公事房案头。
他只穿一身布衫,挎上包袱,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从后门离开府衙。
他回头看了眼屋檐重重的府衙大院,轻叹口气,驻足原地沉默稍许。
而后径直往城东门而去,步伐是那样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