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中秋灯会, 临安府内车马骈阗,游人如织。
一听“习字”,古遥马上摇脑袋, 挣扎道:“可以不学么?”
“不可。”
“习字有什么好处?我不要学。”
“习字有许多好处, 你会写自己的名字么?”
“会!”他认识古遥二字。
“我看你不会。”否则, 岂非连自己方才写了他的名字都不晓得。
“我认识!除了名字, 我还认识其他的字。”
容寂哦了一声, 一边牵着他回客栈, 一边让他说说看。
“无字, 灵字, 钱字,鸡字……”他掰着手指细数着,不料这时,背后湖面的画舫之上,忽地传来人的尖叫声:“妖怪杀人了!是妖怪!!”
“是妖怪,她是狐狸精,我看见尾巴了!啊——!”那破碎的叫声划破中秋灯会的夜空,只听“咚咚”几声,画舫上的活人或尸体, 纷纷落水, 周围行人作鸟兽散, 古遥也是一惊, 尤其是听见那声尾巴, 下意识的看自己背后。
容寂反应倒快,一把抱起他, 纵身跃到上方屋檐, 几下跳到客栈。
他往上走时, 有人却往下走,那是个头戴黑色官帽、穿锦袍,受封于朝廷的道士,错身的时候,道士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疑惑地吸嗅了下。
容寂脸色一沉,非常果断地在房间简单收拾好东西,立刻抱着小孩骑马出城。
“师哥,我们是要出城么。晚上城门不是关了么?”古遥感觉耳旁两道疾风,他埋在容寂的胸口,闻到少年身上微弱的药味,有种受保护的安全感。
容寂点头:“出城。”
城中阒寂无人,唯有荧煌如昼,月圆如饼。
他在乱糟糟的临安府街道中纵马飞驰时,扭头看了眼西湖上的战况。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斗法,人和妖都浮在空中,道士掏出黄符,手摇银铃冷哼:“妖孽,你作恶多端,又杀一人!今日你跑不掉了,看我不替天行道收了你!纳命来!”
那狐妖笼罩在一层幽幽的白光当中,白蒙蒙的一片,依稀可见是个身段妖娆的女子。
“小道士,连你师父国师大人都不能奈我何,你又为何这般自信?在我面前班门弄斧?”她掩面娇俏地轻笑。
道士手里的银铃,和她清脆的笑声混淆在一起,古遥也趴在容寂肩膀去看,那狐妖显然道行很高,能卷起一重又一重的西湖水朝那道士泼洒去,湖上画舫倾倒,一些没有来得及逃命躲在舫中的人这下也栽入水中,此起彼伏的落水声响起。
画舫尚且如此,更别提湖上飘散的荷花灯了。
古遥难过地咕哝一句:“我们的灯没有了……”
容寂的手掌按着他的后脑,沉声道:“别看了,明年元宵夜我们再去放灯。”
“嗯。”古遥点了下头,城门到了,果然已经关了,且两人不是唯一连夜跑路的人,知晓这城中有妖,有的人是躲在家中紧锁房门,有的人则连夜出城。
“这城里有妖怪!你怎么能不放我们出去!”有人大喊。
“是啊,难道就让那妖怪在城中杀人作祟,你不要命我们还要命呢!滚开!”说着那男子就要硬闯,可还没靠近城门,就撞上一道蓝光,被倏地弹出几丈远。
官兵叹息一声:“盛京来的大师,十日前就已在临安府内布置了阵法,不允许任何人出去。”
男子隔着几丈远骂道:“这是什么道理,哪有不让人出城的!那些道士是除妖,拦着我们人作甚!”
“是啊,我听大师说,这阵一旦开启,人和妖都走不出去,妖天性狡诈,披着人皮作乱,我怎知你是人是妖?大师说,道行浅一些的妖,碰见这阵就会现原形!你们省省罢!”
容寂一听,勒住了骅骝马。
不能冒险。
怀里的小孩拽了拽他的衣袖,仰头说:“我们回客栈吧,他们设阵,是为了捉湖上那妖。”现在再一看,方才只有一个道士,现在却有一群道士,都围着那妖。
但容寂还是不放心,可别无他法,只能绕回城中,一边骑马一边低头闻了闻小孩身上的气味。
古遥:“师哥,你在闻什么?”
容寂说:“你身上有没有妖气?”
“没……”古遥说着,想起自己身上没有法器和丹药,那自己身上到底有没有妖气,会不会被道士发现?
“应该没有…吧。”古遥不是非常确定,自己才化形没多久,妖气到底是什么味道,他自己也无法分辨,至多是妖怪在他面前时,他可以闻出来。
容寂:“你除了火球术,可还会什么法术,能掩盖身上妖气的?”
古遥愣了一下:“我会写定身符。”
因为他会写那个定字。
别的符就不会了,法术也来来去去就那老三样。
容寂没说什么,宽容地想,小孩才几岁,会这么多法术,还会手指点火,已是非常了得。
由于城中所有客栈都已闭门谢客,只得回到方才那客栈里,容寂为了想办法掩盖他身上那玄妙的妖气,用内力加热桶中温热的水,把在越州买的药材丢进去。
说来古怪的是,离开西羌前,说只有西羌有,别的地方没有的那两味药,竟也在越州的药房寻到了。
古遥本来以为是他要泡,结果没想到容寂指着自己:“你,进去泡着。”
妖气能通过这种方式遮住吗?古遥疑惑,但还是从了,脱下衣衫浸进去,由于个子小,他在水里得站着,踮着脚将白嫩嫩的小脸搁在浴桶之上,问他:“师哥你不泡药浴么?这药苦苦的,还有点臭。”
容寂说不。
“可是我站着好累呀,要泡一晚上么?”他打了个小哈欠,浓长的眼睫低垂着。
那浴桶对小孩来说确实有些高,若泡一晚上睡觉,也太为难小孩子了……
容寂蹙眉,思量一番,脱下外衫,穿着里衣跨进浴桶,水深立刻涨了一截,容寂抱他于腿上:“若是困了就睡吧。”
古遥点了下脑袋,抱着他说:“师哥,为何你沐浴还要穿衣服?”
“你管那么多。”
“噢。”古遥隐约觉得用药味掩盖妖气是个馊主意,很可能没什么用处,他闭眼刚要睡着,窗户忽然被邪风吹开,容寂倏地睁眼,一阵白光闪过,房间里竟凭空多了个穿白衣的银发女子!
容寂立刻提剑朝她刺去,银发女子避开,一下亮出身后三条尾巴:“我是来找你怀里那小妖的!你把他给我,我不伤你。”
“休想!”容寂抱着古遥从浴桶里起来,手里提着银光闪耀的七心剑,不由分说地挥出,由内力所控,在房间里追着那银发三尾狐游走。
古遥也醒了,此刻眼睛睁得大大的。
女子没料到这世间除了道士,还有这般难缠的习武之人,恼怒一甩尾巴,把长剑甩开道:“我说了不伤你!这有个未成年的小妖怪,我要带他回妖都!”
她也是看出了,自己每次攻击,那少年人都会好好地护着小妖怪,故此,这人类是在保护他。
她问:“小妖,你为何跟着奸诈的人类?你可知人类有多坏,跟人类一道有什么好下场!”
古遥稚气地说:“他是我师哥,我不跟着他跟着谁?”
银发三尾狐:“那你跟不跟我走?我带你回妖都,你可以得到最好的保护和教导。”
“道不同不相为谋,姐姐,我不跟你走,多谢你的好意。”古遥这会儿没穿衣服,看见漂亮狐狸精有点羞,努力往容寂怀里钻,遮住自己的五短身材,又说:“姐姐,你衣服背后好像有个小纸人。”
“嗯?”三尾狐立刻朝自己肩头一拍,那黏在她后背的小纸人一惊,似是慌乱要跑,被她一脚踩住,接着一道法术过去,纸人身上燃起火来,很快被炙烧成灰烬。
这时,三尾狐察觉似有人搜查到附近,口中飞快地道:“我已解决城中大半的道士,还剩一些在搜查城里妖怪,”她说着,由袖中抛出一块闪烁弧光的鳞片,“此乃东海鲛鳞,可遮掩你身上的妖气,你戴在身上,小心行事,自求多福!切记,人类阴险狡诈,万不可信!”
说完,身上白光一闪,倏地又消失在原地了。
古遥惊叹:“她还会遁术,好厉害的法术……”
搁修真界,起码也是元婴老怪了。
那鳞片漂浮在空中,弧光微弱,古遥正伸手要接,容寂啪一下把它打在地上。
防人之心不可无,谁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三尾狐在城中杀了数人,就算同为妖,也和古遥这只爱吃烧鸡的纯善小妖怪不同。
人有善恶之分,妖自然也会有。
这时,忽闻劲风于客栈窗外拂过,倏地几声,是靴子踩在瓦片上的清脆声音,门窗再次洞开,几个道士不由分说地闯进来,手持捉妖的铜镜和银铃,为首那留着胡须的道士在房间里闻了闻:“气味到这里就消失了!”
说的是道术纸人。
说完道士瞥向一旁浴桶,见里面是一俊朗少年,用铜镜一照,确认是人以后,便掏出天师府令牌:“小子,你可有见到一妖怪进来?”
“见到了,不由分说闯进来,又从窗户跑了。”容寂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冷静地在水下手持七心剑,劲透指节地紧紧握住,内力运在勃发的四肢。若是这几人发难,他顷刻就能了结他们性命。
道士眯眼道:“你竟一点也不怕?”
“我是习武之人,”他声音隐约有些颤抖,“不怕妖魔鬼怪。”
“哦?那你怀里抱着的那是什么?”
古遥探出脑袋来,乌溜溜的圆杏眼害怕地看着这几个道士。
容寂努力不迸发出惊人的杀机,仍然保持那有些紧张颤抖的模样:“这是我弟弟,那妖怪,那妖怪已经跑了,她还会回来害人吗?”
道士冷哼一声:“她休想逃出我们天师府的手掌心。”说完,一个个地又从窗户跳出去了。
到这时,浴桶里的两人都没出声。
过了良久,古遥方才舒出一口长长的气:“道士终于走啦。”
他说着要起身,被容寂按着:“你上哪,多亏这药浴,否则那道士不抓了你去?”
“我不要泡了!”古遥掏出一片银白色鳞片,“方才我把这个握在手心里的。是这东海鲛鳞起了作用才对。”
“……”
古遥掩着口鼻:“这药浴好生难闻!”
容寂无奈起身,身上里衣全被棕褐色的药水浸透了,湿哒哒地滴着水,他用内力烘干,在屏风后头换了一身,关好门窗。
见到古遥正在把鳞片往嘴里塞,连忙阻止他:“你把它吃了做什么?”
“这样鳞片就在我体内,谁也夺不走!”他就是这么把戒指化在体内的,等需要的时候,祭出来便是。
容寂摇头,把房间里的香囊顺手拿来用了,将鳞片放在里面,挂在古遥的脖子上:“明日带你去银楼买个好看的。”
古遥一喜:“那明日不用习字啦!”
“要习。”
古遥脸上的笑容瞬间落下来,呜呜道:“可是我不想……”
“不识字会惹人笑话,听话。”容寂摸摸他的头,指尖轻掸,烛火熄灭,他合衣躺下,七心剑放在枕下。
“那好吧……”古遥其实觉得笑话他也无所谓,可还是听了他的。他钻进床褥,在容寂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容寂眼睛也不睁:“不是嫌药味难闻,还钻我怀里作甚?”
古遥的小脸压着他肩膀黑发,蹭了几下道:“师哥身上不难闻,师哥身上香喷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