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盖弥彰(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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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着骏马进入了庄园的夏侯惠,将马缰绳递给值守的甲士牵去马厩安顿,自己则是轻车熟路的走去水井处,汲水净脸怯汗、整理仪容。

随后沿着连廊缓步往假山侧的小亭而去,打算在那边假寐养神。

却是不想,才转过假山就发现小亭内已然有人在了。

夏侯惠都不曾见过。

都是约莫六十岁的老者,正对坐在棋坪前对弈,容貌都很儒雅,身着很寻常的燕服,但配在腰侧的苍翠玉玦足以彰显他们的身份很尊贵。

不过想想也对。

能出现在天子游玩庄园里的人,哪能是寻常人物?

正对着夏侯惠的那人也看见他过来了,正抬起头沾须打量着他,目光里没有惊诧或者奇怪,反而是带着一种类似于审视的味道。

也让坐在他对面之人有所觉,循着他的目光回首而顾。

同样,他也没有说话,但目光却是带着几缕新奇。

似是,此二人皆知道我是谁?

陡然被注视的夏侯惠,心中暗道了声,脸上容颜不改,只是拱手做了个揖,以示打扰了他们雅兴的告罪,然后便转身离去。

他没有攀谈的打算。

尤其是不知道天子曹叡招他来此是什么目的的情况下,他更要谨慎一些。

只不过,他才刚转身走出几步,身影还未转过假山呢,身后便响起了一记苍老的声音,“足下且留步。敢问,君乃夏侯稚权乎?”

是正对着他的老者开口了。

有些无奈的转过身来,夏侯惠迎着老者的目光再次行礼,“在下正是夏侯惠,不知长者有何吩咐?”

当今之世,尊老可是必备的品德。

他不敢无礼。

“过来小坐。”

老者招了招手,笑容很是和蔼,“此间娴静已无存,你既然到了,那便过来陪老夫闲谈一二吧。”

难不成天子曹叡诏我来此,乃是与此二位老者有关?

带着这种疑惑,夏侯惠恭敬应了声“唯”,然后大步过来小亭内,正襟危坐在棋坪侧。

哪料到,他才刚刚坐下来,那老者便捋胡自报姓名。

“稚权,老夫乃卫臻。”

好嘛

我说老人家,您老说话能不能不要大喘气啊!

夏侯惠在心中发了句牢骚,又得起身再次恭敬行礼,“惠,见过卫侍中。”

卫臻,字公振,陈留襄邑人。

其父卫兹乃陈留孝廉,中平六年(公元189年)资助魏武曹操起兵讨董,然后随着曹操去荥阳直接首战告亡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是第一位用家资、性命襄助曹操创业的外姓人。

所以也给子孙留下了遗泽。

卫臻出仕后屡番被曹操擢拔,至曹丕时期就是侍中了。

天子曹叡在东宫期间便与他私交很好,二人常一起讨论政略与文学,算是半个潜邸旧臣,故而不管他的官职如何变动,侍中之职都一直给他兼着。

且这个加侍中之职可不是仅为了示以恩宠,而是实实在在有权柄的!

至于曾经任职过散骑侍郎的夏侯惠,为何不曾见过他嘛

他此些年都在尚书台任职,担任着右仆射,主朝廷官吏的选拔与迁贬,其权柄之重不比护军将军蒋济逊色半分。

而难得可贵的是,他军略也颇为超群。

虽不如刘晔、蒋济那般名声远扬,但每每谏策皆中的。

所以夏侯惠对他的态度很恭敬。

且心中还颇为欣喜——天子曹叡召他来伴驾,还将卫臻给召过来作伴了,如此,是不是意味着在曹叡的心中,自己已然可以参与到庙堂重臣的计议了?

就是不知,旁边那位老者是谁。

嗯,对面那位老者一直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怎么关注夏侯惠。

在卫臻招呼夏侯惠过来的时候,他也只是轻轻颔首而笑,竟还拱手回了夏侯惠的行礼,然后便搭拉下眼帘,阖目沾须自顾养神了。

从回礼的小细节中可以看出,他的官职肯定不高,不然也不会那么客气。

毕竟,长者为尊。

就连谦逊待人如司马懿,在面对官职低于自己的后辈时都不会还礼的。

但在夏侯惠心中,反而更忌惮他一些。

因为这位老者的目光看似平和,但偶尔却会闪过一缕精光。

且他明明已然耷拉下眼帘了,看似在阖目养神了,但夏侯惠隐隐感觉到这位老者一直在暗中端详着自己,令他觉得十分不自在。

嗯,那种的感觉怎么说呢?

有点像被一只藏在黑暗中的毒蛇给盯住的感觉。

又有点类似是自己将秘密藏在心中,而这个老者的目光却犹如利刃,一层一层破开他的隐藏、以抽丝剥茧的方式将他的秘密皆一一给扒出来。

让他觉得自己无处可藏、毫无私密可言,被彻底看透了的感觉。

此老丈乃何人也!?

如此老迈且能得天子曹叡亲近,以曹叡善待老臣的惯例,他怎么可能官职不高呢?

难道他并非实权之官,而是身怀其他技艺被授以冗职?

“此间乃清雅之处,稚权不必缛礼。”

卫臻抬起手往下按了按,示意夏侯惠入座,随后发问道,“尝闻陛下赞稚权有军争筹画之能,今老夫巧逢当面,不由见猎心喜,想以各地诸兵事问问稚权,不知稚权可愿陪老夫作些闲谈否?”

您老都被天子曹叡招来这里了,我还敢说不吗?

且您老在这个小亭子里,不过是觉得这个亭子是进入庄园内的必经之路,故而才假对弈之事以待我“恰逢其会”的吧

“惠学浅才疏,不敢当陛下之赞。”

对着皇宫的方向拱手遥遥致意作谦言后,夏侯惠才颔首而道,“若侍中不以惠愚钝,凡事皆但可问之,惠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善!”

卫臻轻轻拊掌赞了句,紧接着说道,“昔日稚权上疏驳已故大司马伐蜀老夫看过,及后在天渊池之言陛下亦曾告知于我。稚权先前有疲蜀之计,后不又言不可行之,故老夫有惑也。已故大司马伐蜀,伤损国力并无几多,当不得以‘此一时彼一时’而谓之,何为稚权言辞前后相悖邪?”

“回侍中,非惠前后相悖,实属我魏国弗可战也!”

闻言,夏侯惠不假思索便朗声而道,“先前陇右卤城之战,足可见我魏国兵将不如蜀兵善战也。然而,我魏国占尽天下沃土、人口稠密,非地小民寡之巴蜀可比也。如此,只需我魏国与民休息、积攒国力,不管疲蜀之计付诸以行与否,亦皆乃强者愈强、弱者愈弱也。”

言罢,顿了顿,他便又继续加了句。

“自蜀相诸葛亮受托孤开府以来,东与贼吴互盟、南下不毛之地靖安境内,巴蜀可谓无有后顾之忧也!是为自太和二年伊始,彼便有四次兴兵犯境之故也;亦令我魏国雍凉兵将不卸甲、洛阳中军不释鞍也!卫侍中胸中韬略超群,自是知晓我魏国与巴蜀攻伐,当依‘不可胜在己’之言,以待天时耳。”

“再者,若灭蜀,我魏国当先据汉中。”

“汉中自古闭塞,有山川之固,初汉中为原侯(张鲁)而据时,武帝兴兵走陈仓道进讨,彼遣兵于阳安口连山筑营而守,武帝亦曾因彼有险固可依、我军粮道难继而生出罢兵之念。后汉中之战,惠先君不幸蒙难,武帝复率大军走褒斜谷入汉中与刘玄德攻伐,彼蜀兵据险而守、不与我军而战,令武帝再复引粮秣难继而罢兵。如此,若非我魏国粮秣有五年之储、十数万大军争相用命,不可言灭蜀也。”

“嗯,当是如此。”

静静而听、不停抚须颔首的卫臻冁然而笑,“稚权之言,鞭辟入里,切中我魏国与巴蜀优劣利弊也。稚权年纪轻轻,能有如此韬略,甚可嘉焉!”

“不敢当”

连忙拱手谦逊的夏侯惠,却是被卫臻抬手给打断了。

或许,他问伐蜀不过是个引子罢。

但没想到的是,夏侯惠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叙了一堆人尽皆知的废话!

因为他紧接着是这样发问的。

“伐贼吴之策,老夫便不问了。想必稚权之言,也与伐蜀之策相差无几。嗯,老夫曾有耳闻,前番朝野皆意属伐辽东公孙贼子之时,稚权私谏于陛下言不可;今彼斩贼吴使者首级奉来洛阳,庙堂诸公欲加封彼为公并暗中绸缪伐辽东之事,亦乃稚权托荆州刺史毌丘仲恭之口,谏言陛下当转田国让赴任并州行牵子经遗策。辽东公孙贼子不臣之心已显,我魏国必当伐之,而稚权数言不可,是故老夫有惑哉。不知稚权以为,辽东当何时伐之?”

明白了。

原来,你真正想问的是辽东。

就是不知道,这是你个人的意思,还是庙堂诸公之意,抑或者是天子曹叡的心意?

若是公卿们的意思那还好说。

如今的天子曹叡已然不复早年刚继位时,对公卿们从谏如流了。

早就变得很强势,且不吝与公卿们对抗也要推行政略了。

但要是天子自己的心意

难道,将牵招的遗计付诸以行才刚开始绸缪,天子曹叡就开始反悔了不成?!

在听闻卫臻不问贼吴之策后,夏侯惠当即并明了了他的心意。

也在心中泛起了疑惑。

所以,他在作答的时候也很谨慎,言简意赅。

曰:“回侍中,惠窃以为,我魏国伐辽东之际,乃蜀吴不复大举兴兵来犯之时也。”

乃巴蜀与贼吴不复大举兴兵之时?

卫臻扬了扬眉,默默的盯着夏侯惠看着。

好一会儿,他才倏然而笑,“稚权之意,我知矣。稚权乃声称辽东公孙氏已经历经三世,非幽州兵马可独讨之,还须以洛阳中军为主力也。”

“侍中明识,惠不及也。”

夏侯惠半是谦虚半恭维的来了句,然后复拱手行礼,“孙子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惠不曾临幽州,对辽东更是知之寥寥,是故不敢复言更多矣,还望侍中见谅。”

言下之意,就是我不想再说了,您也别再问细节了。

问了就是“兵者乃存亡之道,当谨之”!

就是我不敢妄言!

“嘿,不过闲谈罢了,稚权何来见谅之说。”

听出夏侯惠之意的卫臻嘿嘿一笑,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随后,便又转过头,对着一直耷眼养神的另一老者说道,“孔和,还未想好落子何处吗?若再不落子,便认输了罢。”

“手谈者,雅趣使然也,输赢有何紧要?”

那老者睁开眼睛,悠悠而道。

手上动作确实不慢,直接将一枚黑子落在了边角处,还抽掉了两枚白子,“卫公,该你了,莫让我等太久啊~”

“莫催促,待我思虑片刻。”

卫臻捻须蹙眉,盯着棋坪头也不抬的回道。

夏侯惠不懂手谈,看不出棋坪上的局势是孰优孰劣;但他知道眼前这两位老者,心思皆不在对弈上。

所以他撇了一眼棋坪后,便开始阖目养神。

实则是在自作思绪。

此老者的表字乃是孔和?

似是,听起来有些印象啊,但为何我竟是想不起来他是谁呢?

嗯,待归去后,寻七弟义权问下。

他自幼在京师健长,日常也不乏交游之举,对朝中人物应是很熟悉。

约莫半个时辰后。

一直假寐的夏侯惠都快要真的睡着了,而卫臻与那位老者也早就罢了对弈,自顾让庄园管事奉来酒水干果以及书籍聊以为趣了,天子曹叡才姗姗来迟。

众人见礼罢,曹叡令庄园管事奉来吃食酒水、起歌舞,君臣同宴而乐。

而夏侯惠心中依旧不敢确凿,天子招他来是所为何事。

缘由有二。

一者,天子曹叡是策马过来的,身边仅有甲士护卫随行。

并没有携带近臣,诸如夏侯献、曹肇、曹爽等已然在禁卫中任职的人,竟也没有在列。

如此可以知道,天子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他今日召见了夏侯惠。

另一,则是天子在饮宴时,对政略军争之事提都不提一声。

只是一味的对夏侯惠问了婚事筹备如何。

如在哪一天与在哪一处举办,以及有没有见过新妇啊,觉得新妇如何啊等等寻常话题,然后在酒饱饭足后就让他回去了。

犹如召他来,就是为了关心一下婚事的。

但夏侯惠知道此中必有蹊跷。

因为天子曹叡的这番作态,让他隐隐觉得卫臻问他辽东之事乃是欲盖弥彰!

就是个用来不让他起疑心的幌子!

但他也猜测不到,究竟天子曹叡是想干什么、到底对他有了什么心思。

年岁约莫六十、表字孔和

夏侯惠在归途上心里默默念着,才刚回到城西小宅,便让孙娄赶紧去寻夏侯和过来。

事实上,他的直觉没有错。

就在他才刚刚离去时,卫臻也就趁势告退了。

而天子曹叡也在遣开闲杂人等后,便对那位表字孔和的老者发问道,“周卿,今可为朕解惑了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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