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日夜兼程赶回京都, 进城门后便命随行将士先回兵营休息, 自己带着侍从回晋王府。
走过两条街交叉口的时候,一阵阴风迎面袭来, 晋王抬手遮住脸,忽然闻到淡淡清香。他从袖子下露出眼睛, 见漫天樱花徐徐飘来, 在夜幕中散发出浅浅光晕, 十分凄婉动人。
他正陶醉于此情此景,忽然想到这时节哪来的樱花, 于是立刻调转马头,追寻花瓣飘落方向进入永安街,却见道路两旁鬼火幽幽。当年百鬼夜行时便是这般情形, 京中百姓都说先是看到鬼火落樱,随后才见鬼众。
当时晋王认为这一定是妖道和苏燕语串通好了拿来陷害周沃雪的,可是却苦无证据,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后被打入冷宫, 舅舅一家惨遭陷害。如今异象再临京都, 难道是妖道故技重施,又要害他们母子不成?思及此处, 晋王不顾侍从劝阻,快马加鞭往鼓瑟声传来的方向疾驰。
长街上闭门闭户,然而即使将门窗锁死, 也挡不住这些恶鬼, 很快那些店铺里便传来阵阵惨绝人寰的尖叫。晋王把马横在街心, 提剑喝止妖鬼肆虐横行。可他在人间虽贵为真龙子嗣,对这些鬼怪却没有半分震慑,反倒纷纷朝他围拢过来。
晋王跨下骏马嘶鸣不已,惊慌失措地人立而起,差点将主子掀翻下去。他索性翻身下马,提剑朝身旁浑身是血的青面鬼刺去。
他手中的剑能刺穿敌将胸口,却无法伤到厉鬼。阴冷鬼气团团包围,渗入他骨髓之中,他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连剑柄都握不住了。
怪只怪他太沉不住气,还以为能够降服妖魔鬼怪,拯救陷入危难的百姓,不至使京都沦为妖都,现在看来实在是自不量力。
眼看着百鬼要对他噬魂索命,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咆哮,震得房舍摇摇晃晃,砖瓦落如石雨。晋王心中一抖,却见百鬼比他还要害怕,死气沉沉的脸上竟流露出惊恐瑟缩之意。
京都正中的鼓楼不知何时幻化成一棵无法看到树顶的参天大树,曾诛杀胜遇和计蒙的鬼鸟落在一根树干上,血红的双眸俯视人间。再看脚下已是盘根错节,那棵大树的根须竟似蔓延了整个京都。百鬼见状纷纷逃窜,但那些根须速度比他们快上百倍,眨眼间便将他们一一缠住不得脱身。
百鬼宛如见到鬼道御主驾临,竟跪地不起瑟瑟发抖。根须仿佛在吸食这些灵体,一个个丑陋体貌逐渐淡化,最后化作一缕缕黑烟,全都向茂密的树冠飞去。
巨树吞噬百鬼,一道道金色盘纹沿着树干脉络向上爬去,片刻后点亮树冠上每一片叶子,在整座京都上方洒下熠熠金辉。一时间光如流水般掠去,驱散了笼罩在空中的凄迷阴气,一盏盏青灯被染上温暖的颜色,安详静谧的气氛又重回人间。
自地面浮起星屑般的金光,眼前一幕如梦似幻,晋王痴痴地看着金色树冠,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几番眨眼之后,那棵树如同出现时那般突然地消失了,夜色宁静怡然,之前的一切仿佛不曾发生。
正在晋王出神的时候,眼前走来一个年轻俊美的男人,身边还跟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男人走到他眼前说:“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赶快叫上禁军去国师府。”
晋王一怔,将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阁下是……”
夏醇:“皇后姐姐应该在信里提到过我吧。”
晋王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母后奇遇的仙人。刚刚见识过无比神奇的一幕,他对神仙的敬慕之情更深,甩开衣摆便要拜倒在地。
夏醇急忙阻止他:“现在没时间说闲话,这鬼门开在国师府,若是错过时机就没法当场抓到他了。”
晋王神情一凛,当下不再耽搁,立即派侍从拿着他的腰牌去纠集禁军。片刻之后,国师府被层层围住,晋王带人破门而入,一番搜查过后在后院中找到了徐莲生。
虽然贵为国师,但徐莲生还是有几分道家超脱世外的气质,并没有铺张奢侈,府中陈设十分简单,下人也只有三两个,看着还不如寻常富庶人家。倒是后院布置得宛如仙境,偌大水塘占据了半个院子,白色睡莲亭亭净植,香气悠远。
水塘旁边还有一株樱树,十分不合时宜地绽放着粉嫩的樱花。夜风甫一吹过,花瓣如雨似梦。起初晋王还觉得颇有意境,待到近处查看却是惊骇不已,这株樱树的树干上竟长满了人脸似的树疤,每张人脸都一模一样,不过巴掌大小。
樱树前面设有法坛,徐莲生就在那里打坐。晋王怒不可遏道:“你这妖道,竟在府中养了如此妖邪的一棵树,还打开鬼门引出百鬼夜行为祸世间,究竟是何居心!”
徐莲生并不辩解,甚至一动不动,若不是脸色红润气息均匀,周遭的人还以为他坐化了。晋王眉头深锁,瞧着他那副模样便十分厌恶,挥手命人将他带走。
等后院里只剩几个贴身侍卫,晋王恢复神色,对夏醇叩拜请教道:“多谢仙君相救,只是不知徐莲生为何没有反抗,这树又和鬼门有什么关系?”
夏醇心说这母子俩身份如此高贵,怎么动不动就跪他,就算十分感激,行个礼就得了吧。他让开晋王跪着的方向解释说:“树为阴属,因根须扎根地下,所以能够与阴界相通。不过不是什么人想开鬼门就能打开的,徐莲生修为不低,又有机缘,便以自身阴魂为媒,以樱树为门将百鬼引入人间。”
阴魂出窍的方法存在风险,有可能会被修为更高的人半路截去。徐莲生自视颇高,认定无人可以破除他的法术,固取他的阴魂,万万没料到这世上竟有人能令百鬼胆寒,还能将他魂识收去。
阎浮吞噬百鬼之后,神识覆盖整座京城,立刻探到这株通阴樱树的存在,便封了鬼门并禁锢了徐莲生的阴魂,所以他的身体才无法动弹。
这些事当然是阎浮告诉夏醇的,不过他对别人就没有这份耐心,夏主播只好代劳。
晋王听后对神仙手段愈发佩服,不过还是有几分担忧:“国相和亚后必定会在父皇面前扭曲事实,只怕这一次又是徒劳无功,说不定还会借机陷害本王。”
夏醇看着樱树上那些垂眸浅笑的人面说:“放心,只要皇上看见这棵树,一定会相信你。”
有了神仙的保证,晋王稍感安心。百鬼夜行兹事体大,皇宫之中已经得了消息,正人人惶恐。苏溢和苏燕语听说徐莲生被抓,第一时间赶来面圣。
今晚唐晟旻又是睡在御书房中,得到通报立刻惊起。苏燕语气势汹汹道:“圣上,晋王夜闯国师府,不问青红皂白便将国师扣下,还声称国师是百鬼夜行的始作俑者,这不是贼喊捉贼吗!”
前些日子她将破娃娃拿给唐晟旻看,便是为今日百鬼夜行一事铺垫。她蛾眉紧蹙继续道:“百鬼现世分明是皇后失德、玩弄巫蛊之术引得天怒人怨所致,国师在府中设坛祈福庇佑我麟国气运却反被晋王诬陷,此母子二人所作所为简直人神共愤,还望圣上还国师一个清白,严惩皇后与晋王,不要再姑息养奸才是。”
自那日惨死的噩梦之后,唐晟旻略微清醒一些,心中对苏燕语的百般纵容终究敌不过与生俱来的疑心病,听她高高在上的命令语气,免不了生出几分反感。
苏溢善于察言观色,见龙颜不悦,立刻对苏燕语使眼色道:“晋王一定是对国师有所误会,待查明事情真相便可还国师清白,个中缘由还望圣上裁夺。”
唐晟旻早已听过心腹通报,对二人并未多言,只让他们回去等候消息,自己却暗中离开皇宫来到国师府,在见到那棵树的时候,脸上的颜色可谓色彩纷呈。
樱树树干上一张张面孔,全都是琼妃顾樱玖的脸。
唐晟旻亲自夜审徐莲生,见他不肯开口说话,便在他身上用尽酷刑。可是徐莲生的阴魂被阎浮禁锢着,怎么可能招供,直到天快亮了,他的身体满是恐怖的血痕,唐晟旻才愤恨离去。
朝堂之上,唐晟旻褫夺徐莲生的高官厚禄,将他打入天牢羁押待审,封了国师府并派重兵把守。苏溢见天子震怒,便没有多言,反正徐莲生暂时死不了,他还可以再做筹谋。晋王见一切果然如仙君所说,心中顿感钦佩,但唐晟旻只是封了国师府叫他有些不满,那妖道就该当即处死,妖树也该一把火烧个干净才是。
圣意已决,不容反驳,唐晟旻封赏了晋王,并于当晚在宫中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之前见面的时候,晋王已将找来的食材交给夏醇。见时间差不多,夏醇便在羲和宫里开始准备“雨露均沾”御膳。
他本来是让晋王找一两只便可,谁知晋王竟命人搜罗来十几只。周沃雪打开一只木箱往里瞧,顿时吓了一跳:“仙君,这东西真能吃吗?”
夏醇戴上手套,从中将之捉出来。那东西看起来像个变异的壁虎,通体墨黑,尾巴细长,浑身长满鲜绿色的斑纹,看着有些恐怖:“当然可以,只不过不能随便吃。”
他挑了两只怪物的内脏清理干净,仔细处理掉能分泌毒素的腺体,在它们肚子里填进泡好的白米松茸,背上扎了几个小孔,把香料和调料均匀涂抹上去。
炭火早已燃着,他将两个小怪物放在上面炙烤,周沃雪不放心地说:“仙君是不是在食材里放了仙药?自从苏燕语获独宠以来,各宫嫔妃已经用过了各种方法,没一个管用不说,一旦被查出来是要重罚的。”
夏醇神秘兮兮地笑了笑:“我又不是药王,怎么可能下药。世人只知龙蛇性淫,其实还有一种生物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伸手一指被烤得表面变色的怪物:“就是这种叫蝾螈的生物。有人做过实验,将雌雄蝾螈分别装在两个竹筒中,它们会疯狂将竹筒咬破来到对方身边进行。就算它们遥远相隔,分别用火烧尽,烤出来的烟都会在空中纠缠不休。所以这就是一道无添加无毒害的天然,就算整个御药院的太医来查也查不出任何不妥。”
听他这么解释过后,周沃雪顿时放心不少,又惊叹仙人的食谱果然不同凡响。两只蝾螈已经烤得表皮焦酥,夏醇起身去拿辣油,就这么一会功夫,再回到炭火前便发现少了一只。
夏醇抬头往前看去,辣油瓶子脱手掉落在地。小鬼站在不远处,看似面无表情纯良无辜,但露在嘴边的一小截黑尾巴出卖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