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浅色大众甲壳虫轿车停在马路对面,从车上下来两人。
欧阳功名扫了眼,巧了,是谢太太和谢先生。
谢先生也同时认出欧阳功名二人,马上挥手致意。
“又见面了。”欧阳功名微笑着向走过来的谢先生伸出手,同时招呼已经上车的胡莲香下车。
“你们也是来理发?”欧阳功名问。
“是的。”谢太太抢先回答,又与胡莲香打招呼。“王太太,我好崇拜你哦,你的电影和歌曲太叫人喜欢了,能见到你真是我的荣幸。”
胡莲香这种场面司空见惯,只是礼节性的微微点下头,保持固有的矜持。谢太太的奉承她并不在意,但“王太太”这仨字非常入耳,她望着欧阳功名,心都在男人身上。
“王先生,我们真是有缘,本来应该邀请贤伉俪来我家做客,遗憾是我下周二就要从工部局辞职,举家离开上海去青海,真是非常失礼。”谢先生不无遗憾说道。
“我刚才看报纸也说到工部局这件事,南京政府不是要到明年八月份才正式接管租界吗?你们工部局不管怎样也得坚持到那个时候,你为什么那么着急走?”欧阳功名有些奇怪。
欧阳功名口中的工部局源于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由英、美等列强在上海公共租界组成的司法机构,其职能不仅维护租界内治安,同时也进行市政规划、建设、税收等,俨然为国中之国。
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占领公共租界,英、美失去对公共租界的控制权,但工部局依然存在。
一九四二年在汪伪政权交涉下,日本人同意归还公共租界,作为公共租界的“政府”将解体,所有职员全部遣散。
消息已经正式公布,这些原本抱有金饭碗的员工开始惶惶不可终日,中高级职员纷纷另谋高就,或远走他乡。
谢先生非常憔悴,一看便知是辛劳的结果。他还是那样文静,即使落魄也保持着独特的气质。他望着欧阳功名,摇摇头,叹道:“可谓笨鸟先飞,兄弟愚钝无能,上海虽大却无立足之地,内子过惯这里的生活,要去穷乡僻壤实属无奈啊。今天来做头发,也算是向上海告别吧。”他怅然地看着太太,目光流露一丝愧疚。
谢太太本来还挺高兴,听了丈夫的话触动心思,眼眶见红,垂下头不再说话。
胡莲香忽然一旁开腔,“二位既然与我先生有缘,我倒是可以问问招商局的局长,看看他们需不需要人。”她看俩人情绪不高,遂动了恻隐之心。
“真的?”谢太太表情像是中了六合彩,兴奋地合不拢嘴,拉着谢先生的胳膊晃悠着,“阿祥,这太好了,王太太肯帮忙,我们就不用走了。”
谢先生没有像太太那样大喜过望,只是连声道谢,掏出钱包,拿出几张钞票递给胡莲香,“请王太太收下,这钱权当是茶水费,事成之后再容我重谢。”
胡莲香拒绝谢先生的钱,直言这完全是冲着自己丈夫去的,若是别人再多钱也不会管。她的话一点不假,殷姐刚刚对她面授机宜,绝不能被王酒先小瞧,不仅不能,还要在各种场合展示她社交能力和上流社会的圈子,让这个男人知道,她不只是一个艺人,她还是一个上流社会的活动家。
果然,她看到“丈夫”抿嘴微笑的表情,这是赞赏,也是无声的支持。她不由暗暗得意。
谢先生收回钱,两下商量好,晚上由谢先生把简历亲自送至外滩公寓。
谢太太千恩万谢,亲自替胡莲香拉开车门。
欧阳功名从出租车另一侧正要上车,忽然,谢先生在一旁低声说道,“王先生,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欧阳功名回头望眼谢先生,对方非常严肃,不似要道谢或求人的表情。他点点头,随谢先生走开十几步。
“王先生,兄弟是工部局警务处下属调查科科长,之前没有告诉兄台是因为警务处这块招牌有点唬人,而且接触到很多情况都属于绝密,自然不能轻易示人。兄弟下周就要走了,和工部局的关系也就到此结束,有些秘密虽然不能公开,但是,刚才王太太的话令谢某感动,挣扎半天,也就不管不顾了。”
欧阳功名已经猜到了对方想说什么。
“我们调查科与上海三教九流、日本情报机构、南京政府、重庆政府、满洲国都有情报交流。前不久,南京情报部门的一位叫沈亦宣资深情报官被杀,我奉命与梅机关、上海警察局、南京七十六号合作调查此事,结果出来后令我吃惊,原来兄台被那个沈亦宣绑架并试图沉江,而沈亦宣被杀也与兄台有关。”
“是啊。”欧阳功名心有余悸地点点头,忿忿说道,“人不走运,喝凉水都塞牙。我从新京到上海不出一天就发生这种倒霉事情,真的让我心灰意冷,我不过就是到达上海的那天晚上在凯乐门与沈亦宣斗酒才认识,没想到得罪了他。实不相瞒,兄台说的这些我也略知一二,但我不关心那家伙是谁杀的,等拍完电影,我就带我太太远走高飞。”
谢先生有些焦虑,“兄台所言极是,但是,有些事情兄台并不知情,而这些情况恐怕对兄台不利,兄弟之所以请兄台移步正是想禀报,提醒兄台千万千万注意安全。”
他前后看了看,放低音量,“我们通过上海地面帮会调查沈亦宣死前的经历,发现日本梅机关极其可疑,沈亦宣十有八九是被日本人下毒干掉的,包括沈亦宣太太,就在他出事那天,他太太被日海军陆战队江防巡逻队在吴淞口附近抓捕,未经审判也被秘密处决。最令人疑惑是,梅机关不到两天就通知调查组成员停止调查。”
“他们为什么要杀沈亦宣?他们不都是对付重庆的吗?还有,沈亦宣已死,那我为什么还要注意安全?”欧阳功名问。
“因为想杀你的不仅有沈亦宣的手下,可能还有日本人。”
“日本人?我现在可是在为日本人拍电影,他们干嘛要杀我?”
谢先生刚要说,他太太向他们这里走来,他伸出手,“王先生,晚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