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功名站在窗前,双手抱胸眺望远方,听见动静,回过身,胡莲香已经焕然一新,娇艳的面庞、苗条身躯,加上裁剪得体的旗袍,如出水芙蓉那样清馨、美丽,顿时目不转睛暗自惊叹。他不是好色之徒,却也被惊为天人的胡莲香震撼。
胡莲香自然读懂对方目光的含义,内心得到满足,正要说话,忽地想起一事,又回到卧室,很快她背着手来到欧阳功名面前。
欧阳功名背靠窗台,微微眯缝着眼打量胡莲香。他没有夸赞,甚至连句“你真美”之类的话也没说,对他而言,无声的关注才是真正的欣赏。
突然,他愣住了,胡莲香从背后伸出手,手里赫然露出一把枪,一支袖珍勃朗宁手枪。
“这枪送给你。”手枪静静躺在白嫩的小手里,枪柄和枪管散着发金灿灿的光芒。
欧阳功名看了眼枪,目光又回到胡莲香脸上,“谢谢,我不需要。”的确,这把枪虽说也能杀人,但对他而言不过是小孩儿玩具。
“不,你一定要收下。”
欧阳功名微微一笑,心知胡莲香还有小女孩儿的脾气,用自己最好的东西送给最敬佩的人。他不再忤逆对方的心意,接过枪,习惯性拉开枪栓,“啪”一声脆响,一颗花生豆大小的子弹顶上膛。他熟练退下子弹,压回弹夹,随手把枪装进裤兜里。在门口,他帮助胡莲香穿上裘皮大衣。
俩人下楼,胡莲香叫了辆出租车,指明地址,很快来到位于霞飞路的巴黎之春餐厅。餐厅气派华丽,地面由米黄色大理石铺设,桌椅仿波旁王朝路易十五时期的洛可可样式,高挑空间悬挂巨大的水晶灯,给人以皇家宫廷的尊贵,桌上所有餐具一水儿全是法国本土生产的镀银产品。大厅一隅,三个身着燕尾服的法国人拉着小提琴,中、外侍者们脚步轻快,像一群燕子,轻盈地穿梭在大厅之间。凡来此进餐客人,无论中西方人士,男士一律晚礼服,女士则是裙装或旗袍。
一个外国侍者接过俩人大衣,另一个侍者引领他们到一个双人座前,欧阳功名掏出雪茄,剪掉尖处,侍者给点上火,他边抽着边打量着四周,这里的奢华令他暗暗乍舌。
中国侍者恭恭敬敬递上菜谱,欧阳功名接过,认真翻看每一页,雪茄飘散着沁人心肺的烟香。胡莲香文静地坐着,手指间优雅地夹着一支骆驼牌香烟,痴痴望着欧阳功名,毫无顾忌欣赏着对方每一个细微动作。若是洞穿她的眼神,不难发现,她把欧阳功名当作一幅名画,一幅米开朗基罗画笔下的《创造亚当》。那是神的杰作,男人的称谓被赋予征服这个世界的唯一力量,在厚重的历史篇章中,这个符号被理所当然的刻画成权利象征,并成为女人的保护神。
“干嘛这么看我?”男人浑厚的中音仿佛曼陀铃发出的低沉声,悦耳动听。
她这才收回目光,羞涩一笑,吸了口烟,认真起来,“我要感谢你,真的。”她的目光温柔并且真诚,没有丝毫演戏成分,这很不容易,在她的交际生涯中,生活的舞台比演艺的舞台更需要用心表演,这既是生活所迫也是捞取资本的无奈。只是,随着与欧阳功名朝夕相处,对方的言谈举止不断刷新她对这个男人的认知,她知道,如果这个世界还有值得信任的人,那一定是这个男人。席间,她第一次向外人吐露心声。
她出生在日本千叶县,日本名山田纪子。三岁随父母来到上海,十六岁去了新京,十七岁那年,她随母亲逛街,碰到满映的大竹导演,大竹见小姑娘长得清新漂亮,就力劝其母带纪子去试镜,母亲不愿女儿演戏,婉拒。大竹爱才心切,追到纪子家,母亲拗不过,只好同意。纪子毫无悬念被选中,第一次入镜是为秋元株式会社拍广告,结果一炮打响,其后片约不断,更由于她声音甜美,又被满映安排个人独唱会,小小年纪居然人气高涨。
入行一年后,纪子越来越红,事业也如日中天,她父亲的老友,南满铁路局计划处处长胡之范非要认纪子为义女,其父认为女儿若有一个中国人做养父有利于在中国发展,于是同意,自此,纪子更名胡莲香。
胡莲香的影响力引起关东军特种情报所桥野龙一的关注,桥野龙一找到她,要其为大日本帝国拍摄美化侵略的电影,就这样,俩人就算搭上关系。不仅是桥野龙一,川岛芳子也慕名接见了她,川岛芳子非常喜欢这个小妹妹,有事没事都叫在身边,但凡她受到外人欺负,川岛芳子必定为她抱打不平。在伪满洲国,想打她主意的大有人在,只是一听她有川岛芳子罩着,胆子再大也得退避三舍。四年前,为了开拓新市场,她从满映来到上海,投靠在王善续旗下,成为中联公司的艺人。
在上海,她一切从头开始,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上海码头林立,帮派众多,像她这样一个孤身女子脱离了川岛芳子的保护,有种羊入虎口的感觉,为了能够站住脚跟,她刻意结交沈亦宣这样的实权派,通过出卖色相获取保护,没多久,她靠自己的努力获得大众认可,在一众明星中脱颖而出。
欧阳功名已经吃完,刀叉被归拢入盘,他举着酒杯,轻闻慢啜,饶有兴致聆听胡莲香的自述,然而,女人的自白没有让他产生共鸣,相反,俊朗的外表内隐藏着冰冷的思考,揣摸胡莲香说话的动机。他本来对胡莲香并无怀疑,对方的一番话令他警觉,按教官的说法,当一个人忽然主动揭示自己的隐私,其目的要么是想与听者交好,要么就是骗取听者的信任。前者倒也无所谓,但后者就不好说,作为谍报人员,轻易信任他人的后果就是登上绞刑架,“千万不要被她的美色迷住,她的身后可是桥野龙一。”他暗暗告诫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