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媗及笄那日, 太子妃特地派了族中一位辈分极高的婶娘过来给她做簪者。
那位婶娘儿孙满堂,不仅是个全福人,还是个一品诰命夫人。太子妃此举, 足可见太子府对卫媗的看重。
不得不说, 这位诰命夫人来了后, 卫家对太子府的不满的确是少了许多。
卫媗的及笄礼可以说是大周贵女里最为隆重的规格, 这一整日里, 恭贺声就没断过。
折腾了一日, 夜里卫媗回到岁安院之时,已经累得说不出话。
石嬷嬷亲自给她拆礼, 拆到肃州薛家送来的及笄礼时, 忍不住将那匣子递给她看,笑道:“姑娘瞧瞧定国公府送来的笄礼,这套头面水头好极了,拿来做压箱底的嫁妆都是值当的。”
听到“定国公府”四个字,卫媗的眼睫轻轻一颤, 往那匣子望了眼, 半晌,她笑道:“嬷嬷替我放起来罢,这么好的玉, 就不拿来做嫁妆了。”
说罢, 她阖起眼。
石嬷嬷见她一脸倦色, 便也不说什么,收拾好后便灭了烛灯, 出了屋。
门“吱呀”一声轻轻阖起, 四下阒然。
卫媗缓缓睁眼, 纤细的指微微蜷起, 而后很轻很轻地呼出一口气。
这一年里,她好几回听霍氏提起肃州,提起定国公府。
肃州起了几回战火,定国公领军上了沙场,薛无问也跟着去了。
听说杀了不少烧杀抢掠的北狄军,回城时肃州的百姓们夹道相迎,一声又一声地欢呼着“薛小将军”,当真是鲜衣怒马,风光至极。
霍氏笑着道:“你薛家哥哥啊,如今是一日比一日骁勇善战了,就连你外祖父都赞不绝口。”
卫媗想起那日他立在墙下同她告别,温声笑语,言笑晏晏,俨然就是个端方君子,一时很难想象他骁勇杀敌的模样。
眼下九月过了一半,肃州很快又要起战火了罢,也不知晓他穿起战衣没?
笄礼过后,卫媗在岁安院足不出户地歇了两日。
九月十八这日,她一早便领着玉书、玉琴往青云山去。
时值金秋,曾经绿意盈然的密林脱下绿衣,染上了金灿灿的秋色。
都说天凉好个秋,今日这天儿比往日都要凉快些,凉风沁人心脾,倒是怡人。
卫媗到这后山来,惯来喜欢走走停停。
行至半路,玉书怕她乏,便抖了抖手上的披风,道:“姑娘可要歇歇?”
说来也是巧,玉书出声这会,主仆三人站的地方恰恰便是去岁建道日,她在后山遇见碎冰的地方。
卫媗环视一圈,指着一棵高大的银杏树,道:“就在那儿歇吧。”
秋风瑟瑟,树影婆娑。
她坐在那,忽然便想起那日,那人唇角噙着点笑,蹲下来寻她的眼,问她:“这就吓着了?”
他问那话时,眉梢扬起,声嗓里挟着点宠溺。那时二人也没见过几次面,根本就称不上熟悉。可他说话的语气,却好似他们已然相识了许久一般。
卫媗垂下眼,心神恍惚间,前头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哒哒”声,以及一声傲娇的马儿嘶鸣声。
她蓦地抬起了眼。
只见那人骑着碎冰,走在黄叶铺就的山间路,一步步走向她。
他大抵是赶了一路,身上黑色的劲衣沾满了细尘,玄色筒靴亦是布满草屑。
薛无问望着坐在地上的卫媗,翻身下马,沙哑道:“我有话与你说。”
他的骤然出现,看惊了玉书与玉琴,也乱了卫媗的心。
自他出现在青云山,她的心便仿佛不是她的,且急且乱,如毫无韵律的鼓点。
深深吸一口气,她望着他,目光依旧沉静,面容依旧平淡,唯独被青葱玉指揪出褶皱的一角披风泄露了她的心事。
“玉书、玉琴,你们去摘几个秋梨送给殷道长。”
玉书、玉琴对视一眼。
姑娘这话一听就是要打发她们去别处,好单独同薛世子说话。心中虽纳闷,但二人也不敢多说多问。自家姑娘打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她下定决心要做的事,谁都劝不来。
玉书、玉琴屈膝应了声“是”,往另一侧的山头去。
薛无问拍了拍碎冰,道:“自个儿去寻果子吃。”
碎冰摇尾叫了声,湿漉漉的眼望了眼卫媗,便一撅马蹄,“哒哒”跑开。
风轻轻刮着二人头顶的树,窸窸又窣窣。
空气里一股浅淡的暗香浮动,直往薛无问鼻尖窜。
来时分明心急如燎,恨不能一日就到青州同她诉衷肠。
可此时此刻,真到了她跟前。原先盘旋在嘴边急切要说的话,仿佛又不那么急了。
他慢慢在她跟前蹲下,笑了笑,低声道:“卫菀菀,你瘦了。”
眼前的姑娘同一年前相比,下颌尖了,个儿也高了,连乌黑油亮的发都长了些。
只那双眼,那双清澈莹润的眼,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沉着月色,沉着熠熠繁星,叫你望一眼,只望一眼,便舍不得挪开。
卫媗被他深邃的目光看得心“怦怦”跳,她抿了下唇,打破徜徉在二人间的暧昧,规规矩矩地问道:“世子想同我说什么?”
薛无问定定望她一眼,“我特地来青州,是想问你一句,你当真愿意嫁与周怀佑?”
他沉声道:“那人后宅乌烟瘴气,你还未入门便收了两名通房。一人是他乳娘之女,自小与他一同长大,情谊非凡。一人原是教坊司的舞姬,一次宴席,因周怀佑多看了一眼便被太子妃选入东宫做宫女,没多久便赐与他做晓事通房。这两个女子,为了争宠,一个比一个心肠狠。而这样的人,只会一年比一年多。卫媗,你当真愿意同这么多女子分享一个丈夫,把大好的人生浪费在与旁人争宠上?”
“你嫁他还不若嫁我。周怀佑娶你,娶的是身具凤命的卫氏嫡长女。而我娶你,娶的是你卫媗。这世间能做太孙妃的姑娘千千万万,可能做我薛无问妻子的,只你卫媗一人。卫媗,肃州的天很蓝,草原很辽阔,在那儿能看见这世间最美的落日。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看看?”
话毕,薛无问定定望着她,五指轻握成拳,掩下掌心冒出的冷汗。
山风穿林而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啪”一声落在披风上。
他的神色难得郑重,语气亦是真诚。
一席话说得卫媗心口直颤。
自来沉静淡然的卫家大娘子,此时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她望着薛无问,颤着声问:“你疯了不成?我与太孙的婚约乃是皇命,我若不嫁,那便是抗旨,整个卫氏一族都要受牵连。”
薛无问提了提唇,缓下声音道:“只要你不愿意嫁,我便能让你堂堂正正地不嫁,一定不会让你还有旁的卫家人受罚。你信我。”
这是他第三回同她说,信他。
卫媗很想像前两回一样,说一句我信你。
若她孑然一人,身后并无任何至亲,她兴许会愿意赌一把,赌这个男人言出必行,赌他对她不是一时兴起。
可她敢拿自个儿的命赌,却不敢拿一族之命赌。
她姓卫,她享受着这个姓氏带与她的所有荣耀,自然也要承担起她作为卫氏子孙的责任。
她从来没有任性的权利。
而她身上所谓的凤命,更是让她没有拒绝的余地,再是不愿,她也只能嫁给周怀佑。
“我愿意嫁给太孙殿下的。”卫媗用力地抠着手指尖,一字一句道:“我与他,亦是自小就相识,我信他不会辜负我。”
这姑娘温温柔柔的两句话犹如一盆凉水,在寒天腊月里兜头浇下,彻底凉了薛无问的心。
唇角的笑意凝住,薛无问定定望着卫媗,良久,他问:“你喜欢他?”
“喜欢的。”卫媗抬着眼睫,努力平复着心底涌出的酸意,用十分笃定的语气道:“我自幼就知道我要做他的妻,除了他,我从没想过嫁与旁人。世子今日所言,我只当没听过,还请世子莫要为我带来困扰。”
原来他多日不曾阖眼,快马加鞭赶来青州同她表明心迹,在她看来,只是困扰而已。
薛无问轻声笑了,笑声从喉间漫出,很快便被吹散在风里。
而那双好看勾人的桃花眼,散去灼灼光亮后,再次浮起了散漫的不正经的笑意。
“成,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薛无问站起身,垂眸望她,笑着道:“既如此,薛某祝大娘子与太孙殿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说罢便果断转身,吹了声口哨,不过片刻,碎冰便踩着欢快的脚步跑了回来。
薛无问拉过缰绳,夹紧马腹,往山下去。
这一路,他不曾回过头,望她一眼。
卫媗低下眼。
她与他本就不可能,她若是嫁他,只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罢了。还不若,从一开始便断了他的心思。
他与她也不过是见过几面,说过几次话而已。
不必多久,他大抵就会将她彻底忘了的。
卫媗松了手,抱起地上的披风往山上去。
玉书、玉琴见她面色发白,眼眶发红,俱都一惊,张手一拉,方才发觉卫媗的指尖被抠出了几道血印子。
玉书惊呼:“姑娘,你的手——”
“无妨。”卫媗打断玉书,笑着道:“不小心扎了几根木刺,上点药便好。”
都说十指连心,大抵是因着指尖的痛,才叫她的心也跟着疼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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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薛无问出现在青云山之事,除了卫媗同两个侍女,便再无人知。
有时卫媗会想,那日兴许不过是一枕黄粱梦。他不曾来过,也不曾问过嫁与他为妻可好。
她刻意忽略心底密密麻麻的疼,若无其事地继续做温雅娴静的卫大娘子,为来年嫁入太子府做准备。
承平二十九年,上元节刚过,卫府便又忙碌起来。
卫家大娘子过完十六岁的生辰,便要前往盛京待嫁。高门嫁女本就繁琐,嫁皇孙,就更是繁琐,卫府阖府上下忙的便是卫媗年底出嫁一事。
卫媗能嫁与太孙,对卫家来说,实乃皇恩浩荡,自然是不能怠慢。
彼时府里的下人个个都面带喜气,与有荣焉一般,嘴里说得最多的便是太孙周怀佑。
谁都想不到,不过短短数月,太子一家会因着谋逆触怒龙颜,直接被囚禁在东宫。
更想不到,一个月后,这把火会烧到青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