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说什么?”
胡同里年纪最大的刘老爷子和往常一样早起遛弯,和要去上学的庄叔颐撞了个正着,两个人先是相互招呼了一声。“您喝茶啦!”
然后打算各自离开的时候,两个人同时发现那树脚下多了个东西,一团被破布包裹着的小孩子。
说实话,这个时代,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这样的场景。庄叔颐在旅途之中不知遇到过多少这样小小的身影蜷缩在浑浊的地面,冰冷而凄凉。
但是不管是见过多少次,她也不可能习惯的。
庄叔颐的心一下便揪了起来,她一边飞快地跑过去,丝毫不顾脏污地将那孩子抱起来,一边对着院子里大喊。“阿年,阿年快来。”
刘老爷子也是赶紧去招呼人来帮忙。不过一会儿,整个胡同的人便全跑出来了,找旧衣服的找旧衣服,端早饭的端早饭,送茶水的送茶水。
把这可怜又幸运的孩子收拾妥当了。但是就算在北平,热心肠的人多也没法子无亲无故地多养活一个孩子。
庄叔颐当下决定要照顾收养这个孩子,直到他找到自己的父母。
但是谁也没想到,当那孩子清醒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咬了给他上药的庄叔颐,然后冒出一大堆在场的人都听不懂的话语来。
当然除了庄叔颐。
没有人比她更震惊。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不过是哪里乡下来的土包子说的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土话呢。只有庄叔颐理解,那话里的意思。
“滚开,支那,不要靠近我,你们这些肮脏的下等人。”
庄叔颐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他的手腕,使得他吃痛大叫起来。庄叔颐这才发觉自己将他的手抓出了一道淤青。“对不……”
庄叔颐忍不住将那声道歉吞回了肚子里。她不想道歉,和一个侵略者。
可是他不过是个孩子。庄叔颐望着他的伤痕不由地心软。但是也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那孩子实在是秉承了敌人所有的缺点和傲慢。
几乎是第一时间,庄叔颐就想要将他赶出去。随便他去哪里都可以,只要别呆在她面前。否则,她说不准会对他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一个敌人的孩子。他的父亲可能杀死过国人,可能举着刺刀践踏过祖国的边界……还有许许多多,只是想到,便让她动杀人的念头。
是的,人命很可贵。但是杀人者必要他们偿命。
“你可以走了。”只是他并不是敌人,还是个孩子。他甚至只是比庄叔颐家的餐桌高那么一点。庄叔颐冷酷地驱赶他,用日语。
“姐姐,你是大阪人!”那孩子听到了她的口音,惊喜道。
庄叔颐愤怒地先用国语大喊了一声。“滚开,我不是日本人。”然后看着对方一脸茫然的样子,胸口的那口气更盛了。
“我不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现在从我的家里滚出去。”这一回,庄叔颐用的是日语,用他所明白的语言,恶狠狠地驱赶他。
那个孩子大抵是从遇见亲人的欣喜,跌落到了可怕的地狱之中,脸色一瞬间变成惨白。“不,不!”
“现在出去。”庄叔颐一把推搡,将那瘦骨嶙峋的身体推出了大门,那孩子根本站不住,就地滚了一圈,头磕破了。
鲜红的血液刺痛庄叔颐的眼睛。
她的晕血症确实好了。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那曾经深深困扰她的恐惧被这愤怒一冲刷,便好得全无踪影。但是她确实仍然会感到疼痛,心间的绞痛感,大抵还要过上一些时日才能好全吧。
庄叔颐想要硬着心肠驱赶他。那孩子看起来也根本不想接受庄叔颐的馈赠。仇视的双方根本不可能有化解的可能。
如果这不是那个庄叔颐的话。那个被扬波叫做“无可救药的傻瓜”的庄叔颐。
“过来。”庄叔颐用日语喊他。“我叫你过来。”
“不,我不过去。”那孩子警惕地望着庄叔颐,捂着头上的伤口便想要离开。不管是谁都一定会这样做的。毕竟对面的是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
庄叔颐深深地叹了口气。她还想杀人呢。如果真是傻子便好了,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痛苦,那么多的犹豫,那么多的顾虑。
她只是想要弥补自己伤害他的过错,仅此而已。
庄叔颐替他额头上的伤口上药,忍不住像对待从前的元哥儿一般温柔起来,还怕他疼痛,小心地吹了吹。“不怕,不怕,痛痛飞走了……你还有别的地方受伤吗?”
庄叔颐的温柔叫他不由地融化了强硬的态度。与其说是强硬的态度,不如说是流浪者最后的保护伞。这些日子,他过得提心吊胆。不管是谁都不曾与他如此温柔地说过话了。
是以庄叔颐的特别,那尖锐表面下的柔软暴露出来的时候,叫天生便柔软想要依靠的孩子产生了依赖感。“你真的不是吗?你明明说着我们的话,不是吗?”
大抵是天生对孩子没办法。即使知道自己应该要憎恨对方,但仍然忍不住将声音放低了。庄叔颐装作凶悍的模样,可是语气却连一个孩子也骗不过。“我不是。你快走吧。”
“咕噜。”那孩子已经饿了好几天,甚至整整有一个月没有吃饱饭了,肚子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也是不可避免的。他捂着肚子,艰难地吸了吸鼻涕,用快哭出来的声音说道。“我现在就走。”
一个孩子,别管他是什么国籍的,什么身份的,站在庄叔颐面前的,现如今只是个哭鼻子的孩子。庄叔颐还能怎么办呢。
“先吃点东西再走吧。”庄叔颐的狠心,正如扬波所预料的那般,并不比一块豆腐强硬多少。不过是几滴眼泪便叫她那酝酿了许多日子的愤恨和怨怒缴械投降了。
她确实憎恨那些分裂她祖国的侵略者。但是,不是眼前的这个孩子。
“你不要再那样叫我。我有名字。”庄叔颐用国语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三遍。“我叫庄叔颐。你如果不会发音,就叫我姐姐吧。”
那孩子也许不甘,也许愤懑,但还是老老实实地不再喊她那屈辱的称呼,当然也不肯喊她姐姐。他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光了扬波拿出来的所有东西。
庄叔颐努力地想压制自己的心情,在看他吃完之后,说道。“现在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了。这里不欢迎你。”
那孩子抱着沉重的包袱,脸上的表情却不如刚来时僵硬了。大抵是他看破了庄叔颐那刀子嘴豆腐心的本质,完全没办法对她升起害怕的心来。
“快走吧。要小心车子。不要走夜路。不管说什么话,都不要相信别人。哪怕是你认识的人。这个时代,是吃人的。”庄叔颐用凶恶的嘴脸说着劝诫的话语。
她没办法忽视他。但是确实也没办法收留他。不管他愿不愿意,自从民国二十年那一日起,这个国家就不再欢迎他了。
那个孩子愣愣地望着庄叔颐,抱紧了那个庄叔颐准备的包袱,喊道。“谢谢你,姐姐!”
然后转身跑了。
这一回,轮到庄叔颐愣在那里了。
孩子,终究还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