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风似乎特别大,窗户被吹得啪啪作响。到了半夜时分,开始下起了雨。
扬波根本不敢离开庄叔颐半步。医生看完吃了药,明明温度便已经下降了的,但是到了天亮时分,她又烧起来了。
扬波看了那散乱了一个书房的报纸,立即便猜到了,是永宁出了什么事情吧。在那个丫头眼里,哪怕那是个要把她剥皮拆骨吃掉的地方,仍然值得她恋眷不已。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子呢?
扬波怕极了。他想起了五年前的事情,榴榴的祖父重病,连医生也说已经到了极限,恐怕是老人的日子无多了。
但偏偏榴榴在那时也病倒了,一连烧了三天,最后出气多进气少,居然短短几日便连命也快没了。而她的祖父却完全相反,像是借了孙女的命似的,竟好起来了。
庄家人到现在还在传是榴榴还债来了。迷信、封建!扬波是不肯信的。但若当时庄启衡没有去佛祖面前求情,榴榴会不会真的……
人到慌乱至极的时候,想到的大概也只有怪力乱神了。因为只有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能带给他们一丝慰藉。
“南无观世音菩萨。求你不要带走她。”扬波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恐惧的寒冷几乎要将她击倒。
明明什么病症也没有,只不过是伤风感冒而已,她的体温为什么就是下不去呢。他多希望此时倒在床上的是自己,就像曾经无数次祈祷的那样,可以代替她受这些无所谓的痛楚。
可是他偏偏什么也做不了。哪怕如今上海滩的地下世界都已经开始明白万先生这个称呼有多少重量了,他也还是一个凡人。
“老爷,楼下有个叫小伍的人找您,说有关黄老板、杜老板的事情要与您商量。”凤珠畏畏缩缩地打开门,轻声说道。
这两天太太病倒了,凤珠可算是见识了这位老爷的真面目了。有太太在的时候,他便是纸老虎;太太看不到的时候,他便是吃人的真老虎。
“闭嘴,滚出去。除了医生,谁也不见。”扬波冷着脸呵斥,却还是将声音保持在了最低的音贝。“还有炉子上的粥不要忘了,如果太太起来要喝,立时便要有。”
“是,老爷。”凤珠颤颤巍巍地回答,立时忙不迭地踮起脚逃走了,那动作快得跟后面有鬼在追似的。
可不是鬼,这老爷比鬼看起来要可怕多了。
“真是抱歉。太太现在不舒服。老爷没办法见客。”凤珠以为自己这番话必定安抚不了客人的。
她在上海滩也有些年头了,在好些人家做过活,从来也没见过一个老爷为自家太太担忧得连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一步也不肯走的。更多的是那等为了小老婆逼死正室的混球。
是以就算现在扬波对她的态度恶劣,她也不曾真的怪罪过他。毕竟在有钱人家找这么一个有良心的男人太难了。
“太太不舒服!那可是大事。你怎不早说呢?老爷必定是没有心情见我的。太太可吃药了,看医生了。这可不太妙啊。我知道了。谢谢你。我也在这里等太太退烧吧。”没想到对方立时便能明白她的意思。
“吃了药,也看了医生了。要我说老爷也太紧张太太了。再过了一时半会,许是退烧了。”凤珠也就随便那么一说,便被对方严肃地反驳了。
“太太身体向来弱,普通人是无碍的,对太太可是一件大事情。你可千万别在老爷面前说。否则……”小伍认真地对她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吓得凤珠浑身冒冷汗。
凤珠结结巴巴地说。“我就、就随便说、说。没、没什么意思的。”
“在老爷面前,你还是不要议论太太的好。上一个这么随意说话的人,今年清明我去看过了,坟头草都快到膝盖了。”小伍半是吓唬半是认真地说。
在他们家老爷面前,就是太太掉了一根头发那也是一件天大的事情。若是不小心说错了什么,恐怕真的就再也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
小伍是好心提醒,没想到反把那凤珠吓得肝胆具破,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半天也想不起来自己该干什么,愣了一早上。
将近中午时分,庄叔颐的烧总算是退了。整个房子的气氛顿时焕然一新,连空气闻起来也不一样了。
“说好给我买拿破仑蛋糕的。我的蛋糕呢?”庄叔颐一清醒,头一句便是这个。就算面色还是异常潮红,扬波还是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有心情惦记吃的,恐怕就是要好了。
“你叹什么气啊。我的蛋糕呢?”庄叔颐气嘟嘟地掐了一下被子底下扬波的手。“我要吃蛋糕。我要吃蛋糕嘛。阿年~”
扬波哪拒绝得了这小祖宗的请求啊,飞也似的跑下去,一见到小伍,没等对方汇报如今紧急的情况,立时便说。“快去买拿破仑蛋糕。”
小伍一听这名词,立即便把自己要说的天大的事吞了回去,回答了一句。“好的,老爷。”然后飞奔地冲出去了。
这时候,便是天塌下来了,也没太太想吃的这块蛋糕重要。
不过,小伍拿着蛋糕小心往回赶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人家都是做大事不拘小节,可他家的老爷那些搅动风云的大事,在太太面前连个屁也算不上。
庄叔颐幸福地靠在扬波怀里一口一口吃蛋糕的时候,可半点也不知道自己耽误的是一件什么样的“大事”呢。
小伍等了一天,总算还是等到机会向扬波回报情况了。“老爷,黄老板和杜老板今晚想请您一聚。”
“反正不是单独会面吧。在他们看来,我也还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恐怕就是对我手上那一批军火感兴趣吧。”扬波在书桌后面展现的是庄叔颐不曾谋面的阴暗脸孔。“送给他们好了。”
“可是老爷,今晚的宴会,您……不出面吗?”小伍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这可是千载难逢能和上海的大老板搭上线的机会啊。
不知有多少人想一掷千金也难进的宴会,就这么被自家老爷推掉了。小伍想想便觉得心痛。
“我怎么想,还轮不到你来质疑。”扬波不过是轻描淡写地瞟了他一眼,立时便叫他无心再思考别的了。
“是的,老爷。我立即去办。”小伍浑身一个激灵。不管在老爷身边呆多久,他仍然觉得那个眼神和初见时一样,令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鲜血和恐惧。
扬波赶走了小伍,回到庄叔颐的卧室。她已然睡熟了,只是这一次的呼吸没有那么沉重。他再帮她擦了一次汗水,脸上那僵硬至极的表情便不知融化到哪里去了。
他望着她,亲吻她的额头,露出一个满足地微笑。像餍足的蝮蛇,收起致命的獠牙,懒洋洋地蜷缩在自己的地盘上。
一条毒蛇再怎么收敛伪装自己,总有一天也还是会被察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