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波不喜欢这个理查德,大概是肯定的了。
因为对方不仅有一张英俊的面孔,高大威猛的身材,是个外国人,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和榴榴谈得来。偏偏这几日他又忙得分身乏术,没办法陪榴榴。
“阿年,你今天也要出去吗?”庄叔颐趴在扬波的背上耍赖,不肯动。
“恩。抱歉,榴榴,过了这几天就好了。我以后天天陪你出去玩,好不好?”扬波很是内疚地说。
“好吧。勉强给你一点私人时间。”庄叔颐嘟着嘴不大高兴,但还是勉强地答应下来。
扬波一走,这座不大的房子,立即便空荡荡起来。庄叔颐趴在桌子上叹气。最近买的书都看过了好几遍了,院子里的秋千也荡了好几回了。
无事可做的庄叔颐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闲得发霉了。永宁人天生就好热闹,饶是庄叔颐这样奇怪的家伙也没有例外了。她就想像过去一样去街上逛几圈,寻些乐子,或者看一看别人的生活。
但是过去便是因为有阿年在保护她,她才能顺利得到外出允许的。现在阿年不在,她自己出去,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呢。
可是这里不是永宁,她可不再是那富得流油,被人当作一块肥肉的庄家三小姐了。想起这个,庄叔颐就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气炸了。
那个该死的郝博文,给她家下了那么大一个套子,害得她不得不跳下永宁江,寻找一条家族和自由兼得的道路。
她跳入永宁江时抱得不是必死的绝望,而是为了冲破一切追求自我的希望。当然这份希望里也包含了她深爱的父母、家族。
恐怕郝家人怎么也想不到,她是个会游泳的。但是她不能传任何讯息回家去。只希望阿爹阿娘在痛苦之后,会想得到这一点,对她还活着抱有一丝希望吧。
等到孙公北伐成功,将那可恶的郝家赶出永宁城之后,也许她便能回去再见一见阿爹阿娘了。只是即使是那样的情况,她也只能偷偷地去。
因为对于庄家来说,名誉高过一切,包括她这个女儿。
庄叔颐望着窗台上那一盆吊兰,不由地陷入灰暗的思绪中。哪怕她为家族付出那么多,她也还是那个可有可无的三小姐。可就算如此,她依然无比地热爱,还有想念那栋宅子。
当年祖父许就是看穿了她放不下的性子,才会选择将她带入祠堂中吧。
“太太?”厨娘凤珠听见动静从厨房跑了出来,却看见庄叔颐穿着外出的衣服,拿着一柄伞要出门。“太太,您怎么能一个人出去呢?老爷吩咐过……”
“别管他。屋子里都快发霉了。我要出去透口气。”庄叔颐半点不将她的劝阻放在心上。过去十八个护院也没能拦住她想外出的心,这一个怎么拦得住。
“可是太太,我煮的茶叶蛋刚刚煮好。”不,庄叔颐发现阿年真的很会选厨娘,一个便做到了十八个护院也干不成的事。
“当然要吃,给我拿两个,也要舀点汤汁。帮我沏一壶普洱。”庄叔颐放了那雨伞,脚步匆匆地去翻茶叶了。
好茶的人若是听了她这种吃法,必定痛心断肠,恨不能将她手上的极品茶叶统统抢走。这些茶叶都是有价无市,一般人得了一点,那是要沐浴焚香,选个良辰吉日好好品尝的。
她倒好拿来给重口味的茶叶蛋做配。奢侈啊。
凤珠做的茶叶蛋和永宁老家给庄府做了几十年厨娘的李婶做的茶叶蛋,不相上下。应该说各有所长。李婶做的茶叶蛋那叫一个入味,不需要沾汤汁,便连蛋黄也入了滋味。
但是现在这个茶叶蛋也不差,蛋白嫩滑蛋黄软糯,每一口都浓缩着茶叶的清香和鸡蛋的醇厚。配上一口清爽的普洱,那简直就是天堂。
但是再好吃的茶叶蛋能够阻碍的脚步也是有限的。一连吃了五个茶叶蛋,并一壶的普洱,肚子灌得满满当当,庄叔颐还是不顾阻拦,出门了。
虽然出了门,但其实庄叔颐并没有想过自己要去哪里的,便漫无目的地逛着。
上海和永宁看起来就像是两个世界,一个已经迈入新时代,电车、电话、电灯几乎随处可见;一个似乎还沉浸在旧时代里,别说用电的家具,便是电报馆整个永宁也就只有一家。
庄府上的电话还是她阿爹假公济私在教育局安装电话的时候一并装起来的。起先大家用的时候,还有些一惊一乍,生怕这电话会漏电呢。
建筑也不相同。上海的建筑大多都有着浓郁的西洋风格,什么圆顶、希腊柱子,半圆形的窗户。永宁呢,就好像是从清朝继承下来的一整座的老房子,街道、城门、房屋和水井几乎根本没有改变。
哦,还是有的。被剪掉了小辫子。庄叔颐小时候还嘲笑过阿爹那像极了老鼠尾巴的辫子。后来,看他剪掉的时候哭得那么伤心,便再也没有提过了。
“让一让。”一个站在梯子上的工人对庄叔颐喊道。“这里要修剪枝桠了,请您让让,若是伤到您可就不好了。”
庄叔颐便走得远远地停在那里,看他们干活。这被修剪得秃了的树倒叫庄叔颐又想到了从前一件小事。
永宁有一条太平路。太平路上的树长了许多年,据说有的是从宋朝便留在那里了的。到了现在很是枝繁叶茂,夏日里乘凉倒是好去处,只是冬日便麻烦了。
要知道南方的叶子冬天里是最矜持不过的,半点不肯落,等春来了,新叶子密密麻麻地长好了才肯脱了那旧衣裳。是以冬日这一排屋子都没了日头。
南方的冬冷得刁钻,任人裹上多少衣裳都暖和不起来。这寒冷似乎是从人骨子里透出来的。唯有那冬日暖阳可以驱散一点寒冷。没有可不成。
为了不剥夺这小小的幸福,县府决定修一修这枝桠,于是太平路边上这一排樟树便如被剃了头似的修剪了。
多年未曾有人管过,这一会儿修剪了倒叫人觉得不习惯。又岂止是人觉得呢。就是这一树的鸟雀都失了巢,四处散落在人家的屋檐上,黑压压的一片。
庄叔颐和扬波从那路过的时候,无意间抬头望了望。这一眼却叫她不由自主地落在这黑色上。一点一点画了一整排,如同凄爱的乐谱,在人心里哼响出来。
鸟失了它的家,应当是要哀伤的;而若是人呢,那一排排,岂不是犹如墓地一般,凄冷哀默。
不过这其中的意味,她年少时只懂得浅薄的表面,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叫她潸然泪下。
她如今也是失了家的人了。
庄叔颐正沉浸在回忆里,痴傻地站在路边。突然她不知怎么地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冲着后面望去。什么也没有。
可是不知怎么地,她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
而那双眼睛,不带有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