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雨还是带着些寒冬的冷意,丝丝落下来,在衣服、头发上凝结出密密麻麻一片水珠来。
庄叔颐吃力地扶着扬波,一只手打伞。她只将重要的东西收拾了到了随身的小袋里,剩下的东西都大方至极地扔了。“阿年,接下来往哪边走?”
“左边。”扬波捂着自己的腹部,那里的伤口再一次裂开了,幸好的是现在还没有从层层绷带渗透出来。“榴榴,不要紧张。没事的。他们还不知道是我。”
“别说话了。等你好了,我非得找根藤条打你一顿不可。”庄叔颐咬着牙气呼呼地说。这个傻瓜不知道冒着这样的风险干了些什么蠢事,但是不用猜也知道是为了她。
明明说过,简单的生活她也能过,他偏偏觉得对不起她,让她受苦了。这叫什么苦呢?反正再如何也饿不死的。身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心上的。
他拒绝她那一次令她感受到的痛楚可比现在要苦涩千万倍。
想到这里,庄叔颐便浑身是劲,走路也轻快了不少。“不对,等找到藤条,我要打你两顿,方解我心头之恨。哼,傻瓜。”
“好好好,我才是傻瓜。前面那栋飘着白色底红色花纹的旗子,便是了。”扬波艰难地说,嘴里一阵腥甜的气味翻涌上来,令他不由地咬紧牙关,不敢再说话了。
若是他在这里吐出一口血,恐怕两个人都要活不成了。
他的伤势比想象得更严重,现在眼前已经完全看不清楚了,只是顺着榴榴的力气往前挪动罢了。但是他知道现在的这一点力量,很快就要撑不住了。
必须要在他倒下之前,到达那个地方。但是在那之后,恐怕还有一场恶斗在等着他。
“白底红花纹……”庄叔颐眯着眼睛试图从茫茫的夜幕和细雨之间看清楚,然而她只能看到一面旗子在飘动,根本看不清楚颜色和图案。
当她走出一段距离,想要再和阿年确认一次的时候,发现对方已经发起了高烧,满面通红,牙关却还是紧咬着,已经不可能再答复她了。
庄叔颐立时便慌了神。“阿年,阿年……”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夜里的街道显得越发可怕。庄叔颐抱紧了扬波,努力地撑住他,艰难地向旗子的方向挪去。
不要慌。
她不断地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然而她的心还是如落入深渊一般,摸不到底。可是这份恐慌却在她看清那旗子的瞬间到达了顶峰。
白色底,红色的圆形……这面旗是日本的国旗。
“阿年……”你究竟做了什么?
庄叔颐在那一霎那失去了前进的力量。那是日本人的地盘。那个曾跟随着中国走了数千年的小弟,如今翻身骑在了大哥的脖子上,趾高气扬极了。
台湾、澎湖……庄叔颐虽然说过不恨清子,但是那样的不恨也是有界限的。这个霸占了中国的领地,高高升起的旗子,由不得她心里不升起憎恨。
那是她们的,那是她们的土地!
这个衣着、饮食、文字、建筑……样样都要模仿她们的小岛国,凭什么,凭什么敢对她们指手画脚,敢侵占她们的土地。
“榴榴,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扬波已经烧得迷糊不清了,嘴里呢喃的话语都已经听不清了。
“傻瓜。”庄叔颐苍白地笑了一下。“我抢到的,才不给别人呢。”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向着那日式的建筑走去。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地狱阎罗,只要和阿年在一起,她无所畏惧。
庄叔颐用自己和阿年之间的空隙夹住了雨伞,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那扇门。
“做什么?”流利的国文,若不是开门的男人身着和服,庄叔颐都要怀疑这是个中国人。
“我们……”庄叔颐看着对方的冷脸,有些迟疑。她该说什么?阿年从不和她说自己在外面的事,她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对外用的是个什么名字。
还有她该说什么才能说服对方?阿年的伤势已经完全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要有一个医生。
“有人在爱文义路前面闹事。”庄叔颐斟酌再三,只说了这么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来。她只能这么说,若是透露出更多,谁知道对面站的是友方,还是敌人。
那日本男人开始时还冷脸,不想让他们进去,但是在扬波抬起头来的瞬间,便变了脸。“进、进来吧。还有一间房间。”
庄叔颐吃惊地望着对方那瞬间便惶恐不安显现出苍白的脸。最终还是沉默地扶着阿年进去了。看来阿年给对方带去过不少可怕的回忆啊。
但是就算如此,在庄叔颐提出请一个医生的时候,对方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现在太早了,医生不可能来的。何况……哼……”
后面那几句含糊不清的话语,便是听不见,庄叔颐也猜得到他说了哪些会叫她生气的话。几千年的历史,天朝上国,就这么被人家瞧不起。那股莫名的火气便情不自禁地上涌。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不行,一定要现在。他已经发烧了,身上的伤口裂开了,不能再等到天亮了。”庄叔颐堵着门,不肯让对方离开。
对方板着脸,咒骂了几句,却还是不肯答应。
庄叔颐没了法子,恨不能那柄掉在永宁江的勃朗宁还在手里,可以立时抵着对方的头,叫他不能拒绝。可惜没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是如今这十万火急的情况。
“求求您,帮我们找个医生。”庄叔颐将自己手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塞到对方的手里,恳求道。
但是很显然的,这不够。那个日本人半点犹豫也没有地收下了钱财,但还是不肯去帮忙。庄叔颐气急了。从没有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
她一把扯住了对方的袖子,双目通红,气得伸手便想要揍对方一顿。但还是想到了身后急需医治的阿年,忍了下来。
不行。这个日本人是现在唯一一个可以帮上忙的人。她不能得罪他。
庄叔颐努力地抑制住自己的怒火,放低了声音,哀求道。“求您帮我叫一个医生,日后必有重谢。”
那日本人看了她一眼,玩味道。“可是我现在两手空空,医生怎么肯跟我来呢?”这可恶的家伙居然将之前的东西都昧下了。
庄叔颐险些将嘴唇咬出血来,却还是隐忍地将自己耳朵上的珍珠耳环摘了下来。这并不是很值钱,但却是她身上剩下的唯一可以换钱的东西了。也是扬波拿了工资给她买的第一件首饰。
而那个日本人收了珍珠耳环,揣进怀里,依然傲慢地说。“这怎么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