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阿爹,这是你最喜欢的枣泥。”庄叔颐进了亭子,便将那些个不愉快扔到了一边,抢了丫鬟手里的盘子上前去。
“好,谢谢乖囡囡。”庄世侨笑着接过来,一口便吃了下去。他想了想,捡了半天,选了一块最好看的,放到庄叔颐的盘子里。“阿爹知道你就喜欢豆沙的。来,这一块最好看。”
“谢谢阿爹。”庄叔颐冲他甜甜的一笑。
坐在一旁的柳椒瑛笑着打趣这腻歪的父女俩。“你们俩可够了。我便是不吃这月饼,也要被你们甜掉牙了。”
“大嫂,这便是你不懂了。都说女儿是前世的小情人,这一对今生见着了,可不要浓情蜜意一番嘛。”二太太放了手里的橘子,笑着说。
“可不是。我这黄脸婆也该避让开。”柳椒瑛笑着顺下去说。“你看看,这个说那个爱吃枣泥,那个说这个最爱豆沙。旁个什么人,他们俩个马大哈怎么也记不住的。”
“我知道。阿娘喜欢广式掉渣的月饼。”庄叔颐赶紧选了一块用个白瓷碟子盛着,乐颠颠地献媚去。“阿娘,给。”
“就是,你看囡囡不是记着你的了嘛。都这么大人了,还要吃醋。我看啊,吃的不是我的,吃闺女的醋吧。”庄世侨在自家人面前向来是不摆什么大家长的面子的,和众人笑闹成一团。
“谁要吃你的,老陈醋。”柳椒瑛被他说得,羞赧道。“便是吃闺女的醋,怎样?”
“你看看,这一家子和睦融融的,叫我们好生羡慕。”二太太笑着捧场。
“等明年,你家安昌将你接去北京享福,不更好。”柳椒瑛吃了她一句奉承,自然也是要还回去的。
“那就多谢大嫂吉言了。我家老爷是靠不住了,但是安昌还是个好孩子。芷儿、芸儿来祖母这,吃糖。”二太太如沐春风,十分的得意。
虽自家男人不是长房没有得这祖宅,但是架不住她肚皮争气。一举得男不说,还将这儿子培养成了大官。有了儿子又有了孙子孙女,比大哥家还早享福呢。
三太太听了,便有些落寞地收了笑意。
柳椒瑛一眼瞟到,便知道她是想起自家只有一个独女,没有儿子承袭家业了。且三弟常年累月的在国外呆着,一年也见不了几面。
“三弟妹,你家婷婷呢?刚才还说要给我们做首中秋的诗,怎这会儿便没了踪影。”
三太太提起自家姑娘,立时便有了些精神。“那孩子啊,说是要做画写诗,便要去园子里摘几支花来应景。这孩子说一出是一出的,就是个急性子。”
“作画写诗?看来,我们婷婷要做大才女了。”庄世侨笑着夸了几句。
“都是小孩子家闹着玩的。她近来很是迷那西洋的画法,用些什么五颜六色的,整日里疯疯癫癫的。她啊,就爱这些个新奇玩意。”三太太说的事贬义的话,语气里却透露着几分得意。
“爱求新,是好事。不像榴榴,看似这新时代的女学生,确是最最守旧的。我说她把头发剪短些,梳个爱司头可不好看。她偏不,连衣服也是。我买回来的洋装,她一件也不喜欢。”柳椒瑛叹了口气。
一个好好的少女,怎不肯穿时髦的衣服,难道就想当老太婆吗?
“这算什么呀。榴榴不喜欢洋装就不穿,你非要逼她做什么。何况,我看我们榴榴穿现在的衣服也好看嘛。”庄世侨那是绝对站在女儿这一边的,怨不得人家说他是二十四孝老爹。
“你个老古板,知道什么是好看?”柳椒瑛毫不客气地说。
二太太和三太太立时便住了嘴,不敢插进这夫妻两个的对话,生怕被殃及池鱼。那半天也不说一句话的吴子衿更是沉默了。
别人怕,庄叔颐可不怕,她一手拉住阿爹,一手拉住阿娘,笑嘻嘻地和稀泥。“阿爹,阿娘,你们俩怎么只夸衣服好不好看,也不说我好看才穿什么都好看呀。”
刚刚还就要吵起架来,一听他们闺女这般说,便立即喜笑颜开了。
“好看,好看,我们榴榴最好看。”两个人顿时也吵不起来了。
这会儿说这些话,庄叔颐半点不觉得害羞。她不过是为了讨父母的欢心罢了,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并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但是庄叔颐对现实却心知肚明。她长得和那好看半点也搭不上边。不过是做父母的眼里有一层浓重的雾。透过这雾气看,再丑的闺女也是九天上的仙女下了凡尘。
真真好看得叫人反驳不了的是,她的阿娘和大姐。阿娘是永宁城出了名的美人,当年不知有多少人见过她一面之后便念在了心里。为了娶她娘,阿爹少说也跟百八十个门当户对的情敌打过。
至于她大姐,那更是美得超尘出俗,和阿娘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说是天妒红颜,虽没应在阿娘的身上,却是应在了大姐上。
也是,她那么美,就该是天上才有的人物,这俗世是配不上她的。是以老天才会那么早地让她回去了吧。
阿娘从前老是说大姐原是庙里的女菩萨,看她心诚才托生到她家里,给她镇一镇子嗣,方才有了二哥。
庄叔颐也觉得这也是有可能的。
因为她大姐在她眼里可是传奇极了,不仅人美,声音也生得极美。若是要大姐在院子里唱支歌,树上的鸟也会被吸引下来的。而且最妙的是,大姐还很会玩,上山爬树,下河摸鱼,就没有大姐不会玩的。
大姐很好。只是老天爷太坏了,不将这般好的大姐留在她身边过漫长的一辈子,只过二十个春秋,便给收回去了。
“榴榴,你在想什么?”众人见她走了半天的神,笑着问她。
庄叔颐正出神呢,一个没有反应过来,便脱口而出。“我在想大姐。”
这一句话可真真不得了,就像是拉了一个无声的炸弹,瞬间便将在座的都给震得七晕八素一般,半晌没一个人敢说话。
庄叔颐话一出口,便知道是说错话了。阿娘在的时候,这院子里谁也不敢提大姐。谁也忘不了大姐的葬礼上,阿娘哭得肝肠寸断,几度昏厥的模样。
那才不过是去年的光景,庄叔颐还历历在目。白色的,黑色的,满是泪水的灵堂,正中间放着的照片里,大姐还笑得很灿烂。
庄叔颐记得,那照片是在大姐出门子前拍的,那天的阳光很好,大姐在花园里和她玩着呢。大姐夫抱着一个笨重的相机进来了,说要给她拍照。大姐还威胁他说,拍得不好,便不嫁给他了。
当然,那威胁极有用。大姐夫那般喜欢大姐,怎么肯叫她嫁给别人呢。所以这张照片拍得美极了,便是这世上最最好的摄影家来拍这张照片,也不能拍得更好了。
结果,这世上最最好的一张照片竟做了灵堂里的主角,两相对比,更叫人叹息可惜。
阿娘是最喜欢大姐的。
而现在庄叔颐只觉得害怕。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挽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失去了最喜欢的女儿的阿娘。
结果,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柳椒瑛只是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水,带着笑附和道。“是啊,我也想你大姐了。”
庄叔颐松了一口气。只是她心里有些奇怪的疑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