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沐浴着秋天午后的阳光,谢相才胸中的闷气减弱了三分。
年少时常在诗句中读到“秋高气爽”这四字,然而北域的秋天时常白雪纷飞,和冬天无二,所以谢相才并不能理解那个成语之中的真谛。
不过到了东风城中,感受着迎面吹来的秋风,少年心中悄然明了。
谢相才深吸一口气,有一阵风吹来,卷起一阵淡淡的清香。
少年心中忽然有着一股冲动,一股埋头狂奔,狂奔到街道尽头,整个东风城最深处的冲动。
就像是多年以前,在丰雪村中的无数小巷子里无二。
谢相才鼻子一酸,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抹委屈。
紧接着,他深吸一口气,低下头来,卷起裤腿的衣袖,朝着南北贯通东风城的街道,一股脑儿地猛冲而去。
一眼望不到头的街道上,一道青衫身形化为一条狭长而模糊的黑线,在沿途百姓极为错愕的目光中,朝着北边掠去,带起的破风声即便无言,也显得振聋发聩。
谢相才脚下生风,身形更是宛如一道凭空出现的爽朗清风,沁人心脾。
鸳鸯楼窗前,一袭长裙的少女闲来无事,凭栏远眺,目光所及处,青衫少年俊朗如风。
月滢嘴角弧度动人,窗台之下,热烈生长的木芙蓉,一时间黯然失色。
谢相才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越向北道路越发开阔,直到最后,道路竟然是化为一块宽敞无比的空地,空地前方,是延绵上升的山坡。
少年迟疑片刻,身形再度化为模糊黑影,朝着山坡之上掠去。
不到尽头,不停!
半个时辰之后,谢相才终于是来到了山丘的顶端。
谢相才微微喘息,双手撑在膝盖上抬起半个头朝前看去。
视线所及处,种着一片四五丈高的果树,果树上接着稚童拳头大小的果实,果实表皮呈鸡冠色,表皮如水面泛起涟漪波动而开,甚是奇妙。
谢相才凑得近了些,眼中颇为好奇地打量着这些个新奇的果实。
北域一年中大多时间被冰雪覆盖,水果甚少,少年未曾见过如此果树,也不稀奇。
少年踮起脚尖,勉强碰到一颗饱满果实。
他小心谨慎地拨开表皮,露出果皮之下的琥珀色果肉,果肉晶莹剔透,惹人怜爱。
谢相才闻得果实清香,不免张开嘴,小心翼翼地啄上一口,果汁穿过齿缝流上舌尖,沁人心脾的甘甜弥漫而开,回味在唇齿之间。
少年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水果,一连串扯下树梢上十数颗饱满圆润的果实,剥开皮将它们丢入嘴中。
无一时,谢相才脚边尽是亮黑色的果核。
谢相才果足饭饱,惬意地躺在满是芳草的山顶之上,清风拂过,令人陶醉。
果肉悄然化为道道精纯的温润能量,滋养着少年各处经脉,最终尽数流入下丹田中央那旋转的漩涡之中,与头顶方寸流淌而出的原生之力相互交融,互相温养。
恍惚之间,谢相才的耳边有着阵阵轻微的脚步声传出,他缓缓睁开双眼,只见一对年轻男女,正蹲在自己的跟前。
女子面容削瘦却白皙,鼻梁微塌,眉眼分明,黛眉入月牙弯弯,眼角三点黑痣别有一番风韵。
她的五官单独拿出,可能不怎么出彩,然而放在一起,却别有一番韵味,粗一看不曾赞叹,然而看久了,会让人神魂颠倒难以自拔。
女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谢相才的脸颊,笑盈盈地对身旁青年说道,“快看,好俊秀的少年郎呀!”
青年笑着将谢相才打量一番,不知为何,心中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偏过头来对女子说,“怎么,觉得我不好看吗?”
女子没好气地白了一眼,随后目光竟然十分较真地在谢相才和青年两人身上来回游走不叫,最终点了点头格外地看着青年道,“这么看来,你十几岁的时候,的确没有他秀气。”
青年冷哼一声,站起身来佯装生气。
女子娇笑着站起身来,凑上前去挽住青年的一只胳膊,晃动着撒娇道,“谁叫我这么早就认识你,又这么早被你掳去芳心啦?现在就算是全天下最美的男人在我的跟前,我的眼中也只有你一人。”
谢相才满脸黑线,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抹无明业火。
少年不久之前方才遭受过情场上的一大失意,如今却见得一对年轻男女卿卿我我,心中自然是极不痛快,极嫉妒的。
谢相才撑着地面站起身来,转身没有理会女子的话语,径直朝着山坡下走去。
某一刹那,万籁俱寂。
谢相才不自觉地顿住脚步转过身形,被土坡遮掩了半片视线的山顶上,千树齐开,花香四溢。
最中央处,那棵十数丈高的果树上,青年和女子互相依偎着,坐在一根大腿粗细的树枝上。
女子长裙随风摇曳,双腿悬空不停地前后晃动,脸颊上满是笑意,她脑袋微微向右侧偏去,轻轻搭在青年的肩头,忽有一阵清风来,及腰发丝飞扬,令得青年视线模糊。
青年揽着女子柔弱无骨的纤细腰肢,双眼透过纷乱发丝,朝着北方天际看去,眼中尽是无奈、不甘、与愤恨。
女子抬起头来,双眼雾气氤氲,她红唇轻启,声音略有些颤抖,“明珠,你说过,你会让我一辈子吃上荔枝,不论春夏秋冬。”
青年重重点头,环视这一片栽满荔枝树的广袤山坡,声音极度温柔,“看,这就是我为你栽种的荔枝园,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等着我剑术大成,能够去皇宫彻底把你救出来的那一天。”
少年听不见树上的两人正在说什么,只是觉得这一刻极其浪漫,他不想看这一幕烟消云散,更不愿看两人分离。
然而事与愿违,就在男女相拥之时,两道破风声自北方天际响彻而起。
两道蟒袍身形轻点山崖,落在荔枝树前。
青年松开怀中女子,身形一闪之间来到荔枝树下,眦珠欲裂。
忽然出现的两人,年龄约莫四十出头,头戴高冠长袍及地,眉眼之中隐隐有着阴寒之气。
一道蟒袍身影一步跨出,地面龟裂芳草枯萎,他声音沙哑尖细,与身形极度不符,“呦,二位还真是含情脉脉,催人眼泪啊,看来咱家来的不时候啊?要不五公子,继续吧?免得日后两人不能相见,忘了对方身上的味道?”
不远处的谢相才,听得太监口中的“五公子”三字,眼神微变,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荔枝树前的青年。
五公子双眉倒竖,怒吼道,“青雀、红燕!!!”
站在身后的红燕公公一步踏出,与前面的青雀并肩站立,双手拢袖,气息暗涌,“五公子是个机灵人,想来应该知道咱家两人过来,是接娘娘回宫的。”
五公子伸出一只手臂,将那令得宫中圣上神魂颠倒、茶不思饭不想到以至于夜不能寐的沁妃护在身后,“妄想!”
青雀脸上仍是笑容,“五公子,不老仙将娘娘强行带出宫与你相见,已是令得龙颜大怒,圣上说了,若是三日之内将娘娘带回宫中,他可以不计前嫌饶去你们师徒的罪过,但是倘若误了期限……”
气氛一时间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一旁的红燕环视四周开得正盛的果实,有些突兀地啧啧赞叹道,“瞧瞧这半山荔枝树,怪不得娘娘喜欢吃荔枝,原来是因为五公子您啊!”
五公子神色越发阴郁。
红燕笑声戛然而止,眼中寒芒一闪,“不过,大庆五洲方圆万里,哪一处土地不是圣上所有,你以为凭着一片荔枝园,就能够留得住沁妃娘娘?只要圣上一声令下,别说这片荔枝园,就算是整个清梦城,都会被夷为平地!”
五公子杀气翻涌,掌心之中灵光一闪,一柄长剑浮现而出。
剑长三尺,剑身虽极薄,却吹死可断,锋利异常。
这是五公子的配剑,由清梦城剑冢打造,本名伏虎。
不过多年之前,五公子不惜损耗自身元气违背天道,用精金原石在其上雕刻处一颗断掉的龙头,将长剑改名为斩龙。
他为剑吟诗:剑术大成踏空去,千锁深殿斩黄龙。
此中真意,不言而喻。
青雀红燕见五公子出剑,两人身形一同后退,这才免于受到那凌厉剑气的波及。
红燕冷笑道,“早就听闻五公子伏虎剑超然绝世,今日咱家两人倒是想要领教一番,同样是身为五境,你这纯粹剑修与咱家两人这纯粹武修碰在一起,究竟是谁更硬!”
五公子厉声大喝,“我剑名为斩龙!就是要斩你们心中,那条,唯,一,的,真,龙!”
青雀双眼圆瞪,尖声呵斥,“慕容明珠!对圣上如此不敬,真当我两人不敢杀你?”
五公子慕容明珠抬起长剑,剑气翻涌,“要杀要剐,出手便是!”
语罢,这片天空云彩涌动,五公子、青雀红燕三人体内直冲而出的气息,将方圆数十里天际震得空无一云。
这是谢相才头一次见人用剑。
他失神地愣在原地,望向身形凌空跃起的五公子,心脏停了半拍。
二
五公子脚掌轻点荔枝树枝,身形更向上了一丈距离,一剑挥出杀气滔天,“我们本是青梅竹马,天造地设,何来由将我们分开!他皇帝就有这等权力?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既然你们两个不人不鬼、不男不女的狗腿要来找死,那本公子便一剑废了你们!我倒要见识见识,你们这两个刚刚跻身京城武榜六十甲的五境废物,怎么从我的手上抢走燕儿!”
话音落下,五公子探出空余的一只手掌,一掌轻轻推出,将女子朝后击去。
女子脚步蹬蹬后退,最终停在了下坡路上的巨石前。
谢相才眼神复杂,攥紧拳头之后,探出脑袋对着女子轻声说道,“沁妃娘娘,到这来吧!”
本名为谢沁的沁妃娘娘,双眼通红地错愕回身,见到巨石旁那一张年轻的脸颊,先是一怔,随后莲步轻移来到少年身畔。
谢相才不时张望着那边一触即发的战局,沉声问道,“五师兄对付那两个太监,有把握吗?”
谢沁听得少年口中对青年的称呼,红唇微微张开,有些惊讶道,“你是……老仙前辈新收的弟子?”
谢相才重重点头,不过神色仍是十分沉重,“师兄说那两个太监都是五境武修,观测师兄的气息,与他们不相上下,能够应付得了吗?”
谢沁拳头紧握,“我有着三境实力,但是以我一人之力,并不能完全拖出其中青雀或者红燕中任意一个。明珠他剑术是高,但以一敌二,终究是不能有十足的把握。”
身旁少年沉吟片刻,抬起头来,感受着不远处震荡而来的气息波动,一咬牙,看着谢沁道,“那我与娘娘联手,能够拖住其中一人吗?”
谢沁有些惊异地将谢相才上下打量一番,一时间居然是没能探测出他的修为实力,于是开口问道,“小师弟,你的实力……”
谢相才得知谢沁一个女子的实力居然还比自己高出一线,心中难免有些自惭形秽,不过还是硬着头皮脸颊微红道,“我现在是二境。”
谢沁脸色微白,沉吟片刻之后,只能叹息一声道,“那我们就点到为止,若是实在不行再想下策。”
少年重重点头,与谢沁对视一眼,随即两人脚掌一齐轻点地面,朝着山坡之上掠去。
慕容明珠长剑一横一竖,两道剑气划破长空朝着青雀红燕掠去,沿途剑气由青化白,挤压空气发出极为刺耳的音爆声。
剑气所至处,满树盛开的穗穗淡黄色花朵,挣脱枝头的束缚漫天飞舞,然而飘落而下的一刹,尽数化为乌有。
青雀红燕偏头相互对视一眼,旋即各自探出双掌,一人紧握成拳,一人弯曲成爪,骨骼发出一声脆响,一青一红两道印记飞掠而出,猛冲向剑气。
“轰——”
沉闷的炸响扩散而开,席卷整个山顶,牢固挂在枝头的荔枝果实个个爆裂而开,落在草地之上,被深黄色泥土沾染上,变得肮脏不堪。
“我们上!”
谢沁娇喝一声了,身形率先点着枝头朝着与青雀分开身来的红燕冲去。
红燕感受着迎面袭来的香风,眉头微挑,微微侧身,将谢沁的攻势躲去。
紧接着,一道青衫身形宛如一支利箭,朝着红燕后背攻去,少年拳头紧握其上青筋暴起,拳风摩擦空气发出“嘭嘭嘭”的沉闷声响。
红燕实力碾压谢相才三境之多,自然十分轻易地察觉到了身后忽然出现的不弱拳风,身形只是微动,便是如鬼魅一般消失在原地,再度出现时已在少年身后,袖口一抬,化去少年身上所有劲力。
他缓缓落地,饶有兴致地将挣扎起身的少年打量一番,感受着对方体内若隐若现的气息时,嘴角微微上扬,“想来你就是清梦城的八公子吧,年纪轻轻胆子却不小,你知道自己和咱家之间的差距吗,就敢轻易出手?”
谢相才爬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低声暗骂道,“阉奴!”
红燕本来满是笑意的脸颊忽然一僵,周身霎时间变得磅礴,他声音尖细地愠怒道,“好小子!看来你们不老仙门下的都不是省油的灯!那就别怪咱家没有君子风度了!”
谢相才眼神凝重,但是嘴上仍旧是不饶人,“没根的阉人,本来也不是君子!”
少年心性本就开朗外向,幼时即使练拳很苦也总能在府中找到乐趣,在巷口街道和孩子们厮混,凭着一口流利攻势顺理成章地坐上“第一把交椅”。
这不,仅仅是三言两语,就将这在皇宫中有着不弱地位的红燕公公,惹得气急败坏以至于怒发冲冠。”
红燕手掌再度弯曲成爪,身形一个闪烁,转眼之后出现在谢相才身前尺许处。
谢沁大惊,一挥衣袖,带起香风挡在谢相才面前。
红燕手爪已是探出,然而在见到忽然出现在的谢沁之后,立刻停止攻势,然而此时劲气已出难以收敛,只能脸色煞白地看着劲风朝着谢沁娇躯掠去。
谢相才感受着面前袭来的压迫劲风,又望了望挡在身前的谢沁,想都没想便是一把扯过对方衣袖,将谢沁拉到自己的身后。
“嘭——”
劲风重重落在谢相才胸膛之上,他一口鲜血喷吐而出,身形急速向后飞去,将不远处的一棵荔枝树拦腰撞断。
“噗——”
少年身形砸落在草地之上,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使得草地殷红醒目。
谢沁见状大惊,一个闪身来到谢相才跟前,搀扶着他的手臂将其扶起身。
她探出一道神识,在少年体内游走一番。
红燕是堂堂五境浑然高手,仅仅只是极为简单的一拳一掌,就足以使得一名四境武者五脏受损六腑错位,谢相才只是二境顽石境,硬生生扛下这一爪,恐怕已是经脉寸断!
然而谢沁神识游走过少年体内一边后,居然是呆愣在了原地。
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红燕体内原生劲气,居然被困在了谢相才体内的一小块由精纯原生力凝聚而出的结界之内,并且不时被一股年岁已高的气息炼化着。
谢沁震惊地看着嘴角血迹逐渐干涸,撑着地面站起身来的少年。
谢相才深吸一口气,胸口之中的剧痛悄然散于无形。
少年摸着胸膛,再一次在心中感谢那逝去的老祖。
年幼之时,不论受了多大的伤,生了多大的病,他都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愈合,原本他以为只是自己身强体壮,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因为老祖每每在练拳时,朝自己体内输送原生力的缘故。
红燕满眼难以置信地望向起身的少年,惊异一声,他原本认为不老仙是老眼昏花,才收了这仅有二境的废物弟子,但现在看来,似乎这少年很不简单,硬生生扛下自己八成劲力,居然会安然无恙。
一旁与青雀激战的慕容明珠,感受到另一方战圈的一样,用尽周身原生之力挥出一道剑影,将青雀击飞后,迅速落到谢相才和谢沁跟前。
他首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谢沁,随后将目光投向谢相才,再得知是少年替谢沁扛下一爪后,十分感激道,“这位小兄弟,我慕容明珠在这多谢了!”
谢相才笑着摆了摆手,“五师兄,客气了!”
慕容明珠神情一滞,再度将少年打量一番,眼睛瞬间一亮。
他终于是知道为何自己见到少年第一眼,会有格外熟悉的感觉。
原来少年的长相,和大师兄给自己的小师弟画像,一模一样啊!
不过慕容明珠清楚,现在还不是和小师弟叙旧的时候,于是赶忙将他与谢沁护在身后,长剑一横,目光警觉地看向一旁虎视眈眈的青雀红燕两人。
谢相才踏出一步,与慕容明珠并肩站立。
慕容明珠偏过头来仅是瞧了一眼小师弟,便不再多言。
他心中清楚,师父是不会收一个孬种的!
慕容明珠更清楚,少年远没有看起来这么简单,否则不会在扛下红燕一击后,还能如此生龙活虎。
“好好好,那就让咱家看看,你们师兄弟联手,是何等实力吧!”
青雀冷笑一声,手掌紧握成拳,气势冲天而起,风云变色。
谢沁眼眸微动,一步上前,与谢相才和慕容明珠并肩站立。
她袖口翻飞,阵阵花香弥漫而出,随即漫天淡黄色花朵飞舞。
“算我一个,早就看这两个奴才不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