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赵福生一入定安楼,脸上的恚怒之色迅速消失了。
楚王府的管事为她安排了定安楼最好的房间,屋子宽敞,后面有一排大窗,可将定安楼后的上嘉江景尽收眼中。
屋里早就备好了洗漱用品,赵福生洗去了一身赶路的疲乏,站到了窗口。
兴许是近来宝知县闹了鬼祸,再加上大户孙家之死,许多人被吓破了胆子,不敢再出行了。
今夜江面漆黑一片,并没有郑河先前提到过的画坊灯火。
赵福生望着江面出神,思索着赵氏夫妇的鬼案自己还有没有遗漏之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咄咄’敲击声响。
敲门声一响,赵福生后背紧绷,下意识的将袖子里的鬼臂握紧了。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喊了一声:
“进来吧。”
房门被人推开,之前留在外头的范氏兄弟领了一个束手束脚的男人进来。
赵福生的目光落到这人身上,问道:
“这是当日空云寺出事时,报案的人?”
范必死点头。
赵福生问起空云寺的情况,这人一听‘空云寺’吓得直抖,但慑于镇魔司的威名,他勉强应答了赵福生几个问题。
可他吓得厉害,许多话说得颠三倒四,再问下去也没有意义,赵福生很快将他打发走。
接着看向范必死:
“商量得如何了?”
她问得没头没脑的,但范必死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答道:
“可能最终仍会按照你的吩咐做。”
这个答案在赵福生的预料中,她勾了勾嘴角,没有出声。
范必死心中觉得有些怪异。
照理来说,镇魔司的令司行事自有主张,驭鬼者一向不喜欢被人质疑。
赵福生决定的事,范必死不应该多问,只要照着她的吩咐去做就行了。
可今日在孙府中时,在涉及鬼案的事情上范无救开口询问过,赵福生并没有恼怒,反倒耐心为他解释了,这让范必死意识到赵福生并非脾气古怪不近人情的人。
她行事自有自己的判断与选择。
在鬼案相关的事情上,她好像也并不吝啬于分享她的经验与看法,仿佛在有意识的教导着二人似的。
一想到这里,范必死就试探着问道:
“大人,你为什么会指定要在定安楼诱捕厉鬼?”
宝知县地方这么大,像定安楼这样的所在虽说不多,但也不可能没有——可赵福生却偏偏选中了定安楼。
赵福生看了范必死一眼。
她这一举动令得范必死心中一跳,正有些懊恼自己多言时,赵福生却并没有恼怒,而是问他:
“郑河为何会拒绝我的提议?”
“这……”
这个问题一下将范必死问住了。
郑河拒绝她的提议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他自己也说过了,定安楼是宝知县的名迹,先皇帝都曾在此处下榻,往常接待的都是达官贵人及文人骚客。
若是用这样的地方来办鬼案,到时稍有不慎,血流成河,岂非毁了这名胜古迹吗?
赵福生又非愚人,这样的答案她能想不到吗?
“郑河希望我替他办鬼案,却又不希望我在定安楼办鬼案,无非就是不看好我的实力。”
赵福生笑了一声,深深看了范必死一眼:
“他认为我会死在这桩鬼案中。”
她这话一说出口,范必死顿时明白她话中意思了!
无论是郑河还是王府管事,甚至是范氏兄弟,在听到赵福生要在定安楼办鬼案时,第一反应都是:她疯了!
之后范氏兄弟则是替这定安楼感到可惜。
而之所以二人会生出这种惋惜之念,无非是认为这桩鬼案必会有大量人死,这本来因先帝曾莅临而频添光辉的古楼会因此蒙上一层阴影。
众人不信任她!
赵福生敏锐的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要与郑河争个高下。
“我来办这桩鬼案,就应该一切由我说了算。”
赵福生淡淡的道:
“不管是万安县还是宝知县,都必须要听从我的话。”
她不是非要定安楼办案,但从这一点小争执,可以看出郑河并没有他表面的那样恭顺。
这桩案子只是一个话语权的争夺,赵福生是不可能放手的。
范必死一下就明白她话中之意,点头道:
“我明白了。”
“你明白啥了?”范无救听得云里雾里,还没听明白其中关联。
范必死瞪了一眼弟弟:
“你听不懂就不要说话。”
喝斥了弟弟后,他跟赵福生说道:
“刚刚你见到的人也姓刘,人称刘容,是楚王亲信,暂管定安楼。”
“他跟郑河商议后,担忧厉鬼标记,也怕你甩手不管,所以最终仍决定借出定安楼,供你使用。”
赵福生满意的点头。
她之前先行离开,留下范氏兄弟,就是要给郑河及管事一个缓冲。
既让他们明白自己的态度坚定不可更改,也正好考验一下二范的办事能力。
范必死道:
“明日一早,郑河会将今夜整理好的名单呈上,把选出来的人勾中,在晌午之前带到定安楼中。”
“很好。”
“不过郑河托我替他向你讨个人情。”范必死看了赵福生一眼,斟酌着开口。
“他给你好处了?”赵福生笑着问了一句。
范必死的表情一下僵住,正欲解释,赵福生就道:
“你不用紧张,我不管这些事的。”
水至清则无鱼。
镇魔司办的是鬼案,与鬼打交道是危险工作。
只要不是什么涉及原则、自身安危的大问题,赵福生对其他的事则较为宽容。
她的态度出乎了范必死意料之外,他怔了一怔,脸上的紧张之色逐渐消弥,低声道:
“郑河的意思是,此案涉及重大,一些被厉鬼标记的人家能不能被勾出名单,只派家中其他人前来。”
“可以。”
赵福生点头。
她的目的只在诱捕厉鬼,只要有人为饵就行,至于谁来做饵,由郑河安排就行了。
“……”
范必死松了一大口气。
他露出笑容,整个人瞬间轻松了许多。
半晌后,他又突然道:
“大人,郑河说邀请我和无救去红泉戏班——”
“你们去耍就行了。”
赵福生听出他话中意思,说道:
“我暂时不想凑这个热闹,你们去吃喝耍完,回来歇息,我明日有事要你们去办。”
“是挖那两扇门板么?”范必死问。
“是的。”
赵福生见范必死心中好奇,索性解释给他听:
“只以被鬼标记的人为饵,未必能将我爹娘钓出来。”她淡淡的道:
“但如果再加上两块已经成为大凶之物的门板,这鬼就必会现身无疑了。”
范必死心中一紧。
“大人,明晚行动,你可有十分把握?”
赵福生听到这话不由就轻笑出声:
“十分?”
“与鬼打交道哪有十分把握的?不要说十分,有六分我就敢干了。”
“……”
“去玩吧,我要好好休息了。”赵福生摆了摆手,不欲再多谈。
二范乖乖应是,在临去之前,范必死踌躇片刻,问道:
“大人傍晚在镇魔司时,是真的想杀郑副令吗?”
“我不跟人开玩笑的。”
赵福生回应道。
她当时是真的想杀郑河。
而在前往定安楼的马车上,郑河当时极力反对她在定安楼鬼案时,她也想过要不要将郑河除了。
一般驭鬼者她未必能打过,但是郑河她是有把握杀死的。
她取走的时空鬼铃就是专克郑河的邪物。
金铃一响,鬼马车会闻铃音而来,而郑河上了鬼马车的名单,马车出现的刹那,便会将他带走。
……
范必死离去之前,提到郑河想讨她欢心,会令人强行驱赶河边停靠的画舫、花船即刻点灯起程,让她可以在定安楼看到上嘉江的夜景。
果不其然,约片刻钟后,有数道吆喝声传来。
赵福生站在楼上,看着漆黑的江面逐渐有一盏盏灯光亮起,不多时,丝竹管弦之声便响了起来。
这是宝知县为赵福生一人而制造出来的热闹,繁华之中夹杂着诡异的安静,丝乐之中隐约能听到压抑的哭腔。
热闹里又透出几分荒唐。
“唉!”
赵福生长长的叹了口气,靠在窗边看着这一出闹剧,直到夜半时分才上床。
一般来说,人在遇到大事之前很难睡得着。
但赵福生偏反其道而行之。
郑河等人一夜无眠,赵福生却睡得很好,直到日上三竿时才起。
定安楼的人为她准备了洗漱用品及丰盛的早膳,她才刚吃完,接过下人递来的帕子擦嘴,外头的郑河就到了。
他一晚没睡,眼睛下方不见青影,反倒脸颊两侧浮出几个铜钱大小的褐斑,与他昨日胸口前挤出的那张鬼脸越发相似了。
郑河抱了一叠名单,进来时身上带着血腥味,赵福生问他:
“你去过事发现场了?”
“嗯。”
他点了点头,说道:
“昨夜城西顾大有一家出事了。”
赵福生抬了下下巴,示意他坐下说话。
郑河拉了椅子坐下:
“顾大有一家共十五口人,我们昨夜查过空云寺香客名单,确认了他的寡母曾前寺庙添香油,是许愿孙儿早些有后。”
他吐槽了一句:“这下好了,不止上香无效,还绝后了,可见这求神拜佛没有用。”
“……”
赵福生擦嘴的动作一顿,意外的看了郑河一眼,没料到这位宝知县的驭鬼者还有些缺德的幽默。
“他家出事后,我赶过去看了,他家也算小富,有一两进的院落,加上正门在内,共有两处对开的门,外间大门的门没被破坏,内里门板被卸下,上面摆有尸首。”
也就是说,当日孙府门板上摆的尸体并非是差役所为,而是厉鬼杀人后的现场。
“顾家出事前曾有打更者经过,看到那边煞气很重,有雾气出现。”
近来宝知县鬼祸的事早就传扬开了,压根儿捂不住,打更人一见雾气,便知遇到鬼了,吓得丢了吃饭的家伙立即便溜走。
“那时应该是丑时初。”郑河道。
事发后,打更人惊恐交加赶到镇魔司报案,使得郑河及时得到消息,与人一起赶到城西。
“我到时,应该不到寅时,确认是顾家遇害花费了半个时辰左右的功夫,到了顾家时,鬼域已经散开,那会是寅时三刻。”
赵福生神情一振:
“中间最多一个时辰,但因为没有人见到鬼,估摸从鬼域成形到鬼物杀人,前后应该不到半个时辰功夫。”
“是。”
郑河神色肃穆:
“厉鬼可能又晋阶了。”
“赵大人——”他正欲说话,外间却突然传来吆喝声及铲挖声。
郑河面上露出烦躁之色,但看了赵福生一眼,又将这丝不耐烦压下去了。
他解释着:
“刘容令人将园内的花草移除,将位置腾出。”
赵福生点了点头,他左右看了看,试探着问:
“赵大人,你那两个令使呢?”
“我吩咐他们去办一件事,可能晌午后应该能回来了。”
郑河搓了搓手,正欲再问,赵福生却没再给他机会,而是问他:
“被厉鬼标记的名单全在这里了?”
他应了一声:
“不敢说十成,但是至少九成都在这里了。”
“我已让人连夜抄录了一份,并让汪知县派出府衙的全部差役帮忙照名录拉人,最少每家要出一人,晌午之前能到定安楼。”
郑河办鬼案不行,但是当助手却异常合格。
到了晌午时分,在差役押解下,一大波被厉鬼标记,又被郑河记录在名单内的人一一赶到定安楼。
原本清静的定安楼逐渐人多了起来,但因为恐惧的缘故,所有人都各自找了角落静坐。
他们认为自己此行必死无疑,人人脸上带着绝望之色。
赵福生除了办案没有其他事做,白天时间都呆在房中,直到快傍晚时分,才从楼上下来。
今日天黑得较快,楼里静悄悄的。
赵福生下楼的声响显得格外刺耳,先前还各自静坐的众人一听到声音,顿时‘刷’的抬起了头。
郑河也在人群之中。
随着时间的流逝,夜晚逐渐降临,他就越发感到恐惧。
仿佛有一柄无形的铡刀架在他的头顶,他甚至因为紧张而生出心脏仍在疯狂跳动的幻觉。
他晌午时就来了定安楼,但听楼里下人说赵福生正在休养,便不敢轻易打扰,期间心绪起伏,生出各种阴暗猜测。
直到这会儿看到赵福生出现,郑河一颗提起的心才落回原处。
“赵大人。”
“赵大人——”
“赵大人出现了——”
“赵大人救命!”
“我不想死——”
……
赵福生一出现,接二连三的哭嚎声就响起来了。
原本安静的楼内大厅顿时嘈杂异常。
赵福生皱了下眉头。
郑河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见此情景,心中一跳,顿时厉声大喝:
“吵什么!”
此人倒也果断。
厉喝声中,一把将自己的衣裳拉开,露出了胸前闭着眼的鬼头:
“谁敢大吼大叫,吵闹到了赵大人,不等厉鬼来,我先把吵闹的人杀了!”
他这一番举动很是有用。
吵闹不休的人群一下被他震住。
闭着眼睛的厉鬼还没有复苏,可普通人见到鬼物受到的震慑极强,对于死亡的恐惧令得先前还嚎啕大哭的人瞬间便住嘴了。
楼内外陷入死寂之中。
本来围绕在郑河身侧的人顿时逃离数步,郑河周围很快清出一圈空地。
他并没有将衣襟拢起,而是转了一圈,让人清楚的看到他身上驭使的鬼物。
做完这一切后,他阴沉着脸向刚下楼的赵福生走去:
“赵大人……”
“范必死他们回来了没有?”
赵福生不等他说话,先问了一句。
郑河顿了顿,摇了摇头:
“还没有。”
他话音一落,赵福生面色一下就变得严肃,郑河心中一跳,连忙问道:
“大人要他们办的事很重要吗?”
“重要——”
赵福生点了下头,还没说完,就听外面有人喊:
“两位范令使回来了!”
这喊声一起,赵福生紧绷的神情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