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曦等人带着萧怜雪的尸体回到萧府。
按照大乾风俗,不满二十而死,就是夭折,极为不详,只准停尸一天,随后就得入土下葬。
萧符当天便挂出了白绫,灵堂就设在萧府正门进来的大院。
灵堂外面哀乐奏响,灵堂内部唐云曦、萧怜山、萧怜月成品字形站在红木棺椁前。
棺椁里,入殓完毕的萧怜雪尸体安然躺着,陶土制成的脑袋上描画了五官。
“不论是谁,胆敢杀我萧家嫡系,必定让他付出代价,”唐云曦面色阴沉,“查,不惜一切代价去查!”
萧怜山点了点头,提议道:“常规的手段很难在短时间内查到,不如去请监正大人?以她的能为,肯定能窥见天机中的一缕真相……”
“如今天选考核在即,师尊不可能出手的,”嗤笑一声,萧怜月看向唐云曦,“娘亲应该明白,天选考核背后的含义。”
唐云曦眼底眸光好似明灭的火烛,“他是你弟弟。”
“那又如何?”萧怜月耸动肩膀,“师尊已经登上顶楼,这段日子不会轻易见人,我们这些当弟子的,可不敢轻易打扰她。”
唐云曦黛眉微皱,“怜月,你变了。”
“每次测算天机都要消耗元气,如今正值天选考核将近,天机已乱,师尊不可能承受巨大风险贸然测算。”萧怜月浅笑道:“我之前已经提前警告过怜雪,可他一意孤行,被人找到机会宰了,归根结底就是自身太弱。”
眼底闪过淡淡寒光,唐云曦道:“怎么说话的?”
“自从怜雪出生,他得到的资源还少吗?但他的实力呢?他的心智呢?始终太弱了!”
略作停顿,萧怜月嘴角微掀,说道:
“娘亲,你可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怎么过来的?”
唐云曦默然不答。
萧怜月继续道:“外公说过,一切原罪皆源于弱小。换做以前的你,就算我们这些儿女全部死在你面前,你也不会有半点心软。毕竟人死了就是死了,追查凶手报仇雪恨,最主要的原因并非出于亲情,而是要让世人知道得罪了我们家族就必须付出血的代价。”
萧怜山不可置信,怎么都不相信妹妹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语。
“好好好,”唐云曦气极反笑,“监正大人的教导果然极好,你学得都快出世了,以后是不是要弃亲友爱,成自己的道途啊?”
“女儿累了,先下去休息。”萧怜月摇了摇头,转身走出灵堂。
唐云曦捏紧双拳,定立原地,突然怒喝道:“走!都走!”
萧怜山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灰溜溜离开。
目送儿女离去,唐云曦激动的神情骤然平静下来。
她抬手射出一道暗器丝线,将灵堂帐篷的帘幕扯拢。
外面的光线瞬间被隔绝,唐云曦转头看了一眼棺椁里的尸体,眼底冰冷而淡漠,哪里还有半分迫不及待要为儿子复仇的母亲形象。
她丢出警戒用的暗器,防备灵堂帐篷外有人偷听,然后靠近红木棺材,右手下探。
手掌笔直穿入尸体的胸腔,虎口卡柱脊椎骨,从上至下一路摸索。
最终,摸到一块两侧微微凸起的脊椎骨,哪怕尸体放了很久,依旧保持温热。
啪
唐云曦扯异骨,举过头顶,念诵着模糊不清的古语。
异骨嗡嗡作响,抖碎表面的白色骨质层,露出浸润鲜血的玉质光泽。
不过,它表面的玉质光泽并未覆盖整体,还有大约五分之一的内圈部分并未玉质化,依旧保持着骨连着血的模样。
下一刹那,威严的男声从异骨中传来:“家中出了何事?”
唐云曦回答道:“怜雪身死,异骨失去了宿主,得赶快在孩子中另寻一人嫁接。”
“嗯?!怜雪为何会死?难道是天人教的家伙找上门来了?还有,无常司是否有察觉异常?”
唐云曦摇头,“夫君不必太过担心,怜雪死后,尸体并未交给仵作验尸,而是由我带回府上,崔馗当时也赶到了现场,但却没有多说什么,任由我带走了怜雪的尸体。”
“异骨并未遗失也未破损,应当不是天人教所为,”威严男声沉吟道:“如今异骨还未彻底激活,必须在两天之内嫁接给我的血脉,你考虑好人选了吗?”
唐云曦低垂脑袋,没有立刻回答。
萧无锋、萧清风本该是最佳人选,奈何前者已经脱离萧府,不服管束,后者和前者一样都在参加剑宗选拔,七天之后才能回府,时间上完全来不及。
还有一点,异骨全程古神异骨,既是一种代价,也是一种造化。
唐云曦只愿自己的血脉获得,她本打算将异骨嫁接给萧怜月,可先前萧怜月的态度让她迟疑。
这时,威严男声说道:“异骨关乎我的境界突破,万万不可有失,怜山、怜月应该在你身边,二者你更看好谁?”
唐云曦闭上双眼,回答道:“怜山。”
“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你应该更偏爱怜月才是。”
“怜月的师父毕竟是监正,难保不会察觉,还是选择怜山更为稳妥,反正他也只是书院四先生的记名弟子,以后找个机会让他主动脱离书院就行。”
“好,就依你。不过年满周岁后再嫁接古神异骨必然经受非常人能够忍受的痛苦,还得劳烦夫人说服怜山。”
“夫君放心,只要你能突破到一品,一切都是值得的。”
偌大的大乾皇朝,摆在明面上的一品强者有且仅有三位。
时刻侍奉在乾宣帝身侧的老太监,来历如谜的国师普渡僧,在观星楼中深居简出的监正。
一旦萧默突破到一品,整个萧家的地位都会大幅度上涨,以乾宣帝的城府,必然会在第一时间给萧默封王,而且解除归京禁令,种种好处很难一一叙述。
身为正牌夫人的唐云曦,那时的地位必然水涨船高。
不过,她没有这般肤浅的想法。
她早就中了萧默种下的恋咒,比之十万大山流传的锁心蛊也不遑多让。
此刻,唐云曦望眼瞳溢满狂热的爱慕。
属于萧默的威严男声再次传来:“萧无锋的进境有异,他的天赋或许才是最好的,找个机会活捉了他,暗中送来大荒关。”
白玉京郊。
天空飘起小雪,车轱辘挤压薄霜覆盖的泥土,两匹高头大马拉着送货的马车驶过官道。
车上运的货物颇为杂乱,有木材、有布料,还有矿石、金属等锻造用料,目的地正是清水湖畔。
左腿打横放平,右脚踩着一块凹凸不平的矿石,萧无锋背靠车厢边缘,仰着脑袋看天。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萧无锋轻声吟诵着记忆里的诗句,只觉得念头通畅,浑身上下无比舒适。
此刻,他的眼底再无冰冷的杀意。
天上白云卷动,耳畔清风低语,飘落的雪花落在睫羽上,他轻微眨动双眼,感受到丝丝缕缕的凉意。
惬意,舒适,安然……
离开白玉京之前,萧无锋专门确定了没有全城戒严。
想想也是,白玉京乃是当今天下的中心,一个萧府公子的性命还不足以封锁全城。
紧紧绷着的神经彻底放松,萧无锋呼吸着城郊的新鲜空气,小憩起来。
半梦半醒间,他隐约有所感悟——
剑是君子之器,也是杀伐之器,剑术是杀人之术,却又不仅仅是杀人之术。
剑风、剑气、剑罡、亦或者剑意、剑心,乃是剑术境界的具体体现,但是,无论怎么称呼,其本质都是不变的。
剑客苦苦修炼剑术,日积月累,厚积薄发。
最终,内心与天地产生共鸣,触动了天地间广泛存在的灵气。
于是,一个剑客的剑术才变得特别起来。
这就是剑客内心执念与天地灵气结合后的一种体现!
剑风、剑气、剑罡都是天地灵气汇聚所化,越是剑术高绝,越是信念坚定,执念深重,凝聚的天地灵气越能增强手中的剑。
萧无锋凝聚的剑罡会伤害到冷香剑,其实就是掌控力的缺失。
因为剑术到了剑罡层次,必然对于自己为何拔剑,拥有一种模糊的感觉。
猛然睁开双眼,萧无锋黑瞳璀璨如星,唇角掀起笑容。
“原来如此……”
“唯有明确了自己出剑的理由,方可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剑之大道。”
望着高挂天穹的烈阳,萧无锋瞳孔缩放,脑海里翻涌的记忆回顾着他斩杀萧怜雪的全过程。
大街上的偶遇,追魂之术查验魂魄痕迹,一路跟随抵达玉衡巷口,铁匠铺里购买精铁长剑,青楼温泉池的杀戮……
他内心深处最为炽烈的杀意来源于何处?
是他多年来忍耐后的爆发?
是他对于萧怜雪的恨意?
是他知道即墨珏的人身安危受到危险的那一瞬间?
是那种强烈想要保护身边人的意志?
以上种种肯定都有,但却还缺少了一点,似乎还少了某些细微却又关键的东西。
白云悠悠,清风寂寥。
车夫赶马的吆喝,马屁时而的吁声,混合着乡野间的泥土气,扑面而来。
萧无锋转头看去,只见车夫抓紧缰绳的手干干瘦瘦,侧脸杂乱的胡茬,嘴角、眼角凹陷的皱纹,都是一个男人为了生活忙碌的明证。
这时,车夫与茶摊老板的身影似有重合,萧无锋闪念一瞬,仿佛重新回到了萧怜雪把茶杯反扣在茶摊老板头上的那个瞬间。
被身份高贵的上层人打骂,底层的劳动人民就唯有忍让?
或许绝大部分人已经习惯了如此过活,可是,萧无锋曾经受过的教育,让他始终无法融入其中。
眉心凝锁似有“川”字挂在中间,萧无锋心中所悟愈发清晰:
“杀了一个萧怜雪,对我来说不仅仅是杀了萧怜雪,更是一次心之囚牢的突破。”
“他敢肆意凌虐茶摊老板,他敢把主意打到珏儿姐头上,本质上就是他认定自己更强,所以才肆意妄为。”
“原先,我忌惮于他背后的势力,在巡猎之礼上没有斩杀他……”
“这一次出手干脆利落,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
此时此刻,萧无锋心如明镜,彻照己身,他的思绪开始发散:
“古往今来,无论哪一段时间,哪一座空间,都不曾有过例外。”
“上位者往往都缺少约束,往往都践踏规则,大多数普通人害怕掌握力量、权利、金钱的上位者,却又都希望自己成为上位者,然后一旦真的走通了通天路,侥幸成为了上位者,又或者受到胁迫,或者控制不住自己,反过来压迫下层,最终成为自己曾经讨厌的恶龙。”
“这几乎就是一个死循环!”
萧无锋心生警惕,暗自告诫自己:
“如果我拥有了绝对的力量,用来压迫他人,那我与萧怜雪便是一般无二。”
“如果有一天,我迷失在力量中,那便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恶龙。”
食中两指并拢,指尖裹挟剑罡,萧无锋凝视不动。
眼瞅着剑罡因为他的心绪波动而剧烈抖动,忽然,他脑海里闪过了一个个记忆在骨髓里的名字。
华夏上下五千年,从不缺少为民请命的真豪杰。
他们敢为天下先,敢为万民谋福祉,敢说出那句令人震耳发馈的人民万岁!
眼眸愈发亮堂,指尖的剑罡便愈发稳固,萧无锋轻笑道:
“哪有男儿不想仗剑走天涯,扫尽不平事?哪有男儿不想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那我执剑在手,以此为目标,又有何不可?!”
轻微甩动脑袋,额前的发丝在视线中摆荡,萧无锋终于想明白了自己炽烈的杀意来源于何处——杀萧怜雪,不仅仅是杀了一个人渣,更是杀了深藏内心的魔。
明道悟剑,斩除大魔,方成真我。
简单说来就是杀了萧怜雪这种人渣,真他妈的爽!
不需要顾虑萧家、唐家的势力,只是因为萧怜雪该杀,他便出剑杀之。
遵循本心的简单!难以言喻的快意!无与伦比的舒畅!
剑者,宁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
萧无锋嘴角微掀,他明确地感知到自己对于剑罡的掌控更上一层楼,而且内心深处有某种东西要凝练出来,不过此刻还是差点意思。
吁
车夫勒住缰绳,回头说道:“到地方了。”
“多谢。”萧无锋回过神来,翻身跳下马车,给出二两银钱。
皮肤黝黑,脸上皱纹颇多的车夫笑得甚是开心。
萧无锋这一趟的车钱,就超过了小半个月的收入。
车夫抬手指向西南方向,“那片湖泊就是春水湖,周遭这片地带都被称为春水湖畔。”
萧无锋点了点头,“老伯,你有听过这附近哪里有铁匠铺吗?”
车夫咧嘴道:“就在湖中心,名字也好记,就叫湖心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