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训过去,蒋德让出马缰,袁训牵了一会儿,不用回身只看地上,一个小人儿影子摇头晃脑袋的,显然是十分的乐。
加寿是小胖墩子,只是影子就肉嘟嘟的质感上来,让人想抱上一抱。
袁训就去看女儿,见月光下她眉眼儿玉般出众,已是一个小小姑娘。油然的,生出再不抱就抱不上的心思。女儿一天天的长大,真是抱上一天就少一天。
伸出手臂,当父亲的也眉开眼笑:“乖乖,”下面的话不用再说,加寿已欢快大叫一声:“好!”到父亲手臂上。
太喜欢,拧上几拧,搂住父亲脖子,向他面颊上亲上一口。
静夜下这一处无人,袁训哈哈一声笑扬起满地月光,从街头直到巷尾。宝珠在马上见到也笑,见女儿还不满足,对自己扮鬼脸儿:“母亲也下来陪着走。”
宝珠依言下马,走到袁训身侧,加寿人在父亲怀里,向母亲探出身子,也香上一记面颊,自己“哈”,有了这么一声。
笑声清脆带足喜乐,跟的人也都露出笑容。
月下这一幕温馨已极,袁训还不满意。在五个孩子里面,他一直认为对长女亏欠最多。虽然在执瑜执璞香姐儿加福生长的岁月里,他都有不在身边过,但加寿的亲事定得尊贵定得早,让袁训生出寿姐儿小小孩子就不能随心尽意之感,对加寿从来内疚。
能随心尽意的地方,就随意一回吧。
他在京中多年,知道哪里有夜集市。走出这街认一认路,先对蒋德含笑打声招呼:“咱们去哪边?”
蒋德会意,蒋德的职责让他对京中街道了如指掌,就明白袁训的用意。袁训从来尊重他,并不仅仅因为太后的缘故。他先行知会,蒋德也肯做成他的爱女之心。
一声唿哨出去,前后寂静中有人回出两声,蒋德对袁训笑着点点头,用口型答应他。袁训和宝珠见到,更是一个把女儿抱得紧些,一个伸出手轻抚加寿。
这要换成别人家的孩子,想去哪里玩还不就一句话吗?但加寿不同,加寿临时改变方向,往东往西往南往北走几步,都得先说一声。
小小年纪就身不由已……这话在夫妻心头闪过,同时又想到在宫里的人。宝珠想的是太后,太后经几多挣扎到至尊位置上,经历过几多的身不由已呢?
袁训却体贴的是皇帝,表兄九五至尊,为人也算仁厚,他肯定早知道郡王亲族们的举动,他应该有生气,应该有恼怒,至今没有发落,是他身为皇帝,不能轻易有喜怒哀乐,他名为避暑,实在避气吧,避到御花园里,又能躲避几天?
他内心的苦有谁知道,因为他是九五至尊,只怕还没有人怜惜于他。
袁训轻叹,他有多疼爱加寿,就有多怜惜表兄。他有多怜惜表兄,就有多疼爱加寿。牵动侯爷心的,就是这种身处至尊位置上的行动不能由已。失去那花叶摇曳的自由,那碧海蓝天的快乐。
扫一眼女儿快乐的小脸儿,加寿已能知道父亲带她去玩儿,不是现在就回家,更似只放飞的小鸟儿,又在安全屏障内,两只小手拍打着,就差真的变成鸟儿飞起来。
她的快乐把当父亲的感染,也更让袁训生出这就长在京中,要时时抽空儿陪伴加寿,不让她再受半点儿委屈。
凑近宝珠耳边:“等诸事不再烦心,咱们带寿姐儿出城去玩,”在这里面色一怔,宝珠和他夫妻同心,即刻明了他想到什么,吃吃的笑上两声。
袁训失笑,原来要说的话咽回去,改成轻声:“看我,宝珠也没有在京外好好玩过才是。”宝珠娇滴滴:“自然的,人家进京就嫁你,头半年里你先当书呆子,人家不敢打扰你,第二年还不曾好生的玩,就随你去山西,这京里京外说实在的,宝珠也没有玩过几处。”
袁训更要笑,说起来真是个大笑话。宝珠十五岁进京,至今为止嫁到家中快有十年,生下五个好孩子,却对京外景致还一无所知。袁训对宝珠生出内疚,同她咬耳朵:“别和女儿争,我现在闲,再等烦心事过去,自然先仅着你玩。”
宝珠心头喜悦,笑眯眯答应:“好。”
说过,又赶紧去看加寿。袁训肯体谅她,宝珠就更体谅孩子。
有孩子和没有孩子不同,当母亲的走一会儿神自己乐一乐,心思还是赶紧回来在加寿身上。给她抹抹头上的汗水,她胖墩,又让父亲抱在怀里,又自己乐得不行,这全是出汗的举动。
袁训见到,把女儿抱得高些,夏夜的风凉爽也温柔,不是秋夜西风会伤身子,给加寿好好吹上一吹。
加寿就更乐,把两只小胖手对着明月一抓一抓,清脆小嗓音洒落一地:“爹爹母亲,我抓月儿给你们。”
袁训宝珠就带笑答应:“好,”
“抓到纱帐里当烛火用。”
“寿姐儿真能干。”
加寿就更笑盈盈。
话说寿姐儿哪一回的童稚幼语,当父母亲的只要听到,不是好好的捧个场子?今天也是如此。
……
“哇!这个我吃过,那个那个,爹爹,我也吃过,你吃过没有?”加寿对着整条街的夜摊子心花怒放。
小手指指点点:“薄皮儿的大馄饨,太爷爷买给我过。羊头肉,爹爹你瞧,真的是个大羊头,这个夹烧饼好吃,哇,母亲那里有烧饼……”
宝珠也面上乐开了花,宝珠在京里玩得也极少,宝珠今天又是男装,可以放心的玩上一回,面对一地吃的快要流口水。
见女儿说一句,并没有明说要,宝珠也去买下来。喂给加寿,也往袁训嘴里塞,也不忘记给自己,还有一份儿给蒋德和跟的人。
再后面跟的护卫们,就只能打包回去再给他们用。
很快,加寿小嘴儿鼓鼓囊囊,小手还在指指点点。见大羊头眼睛两个黑洞,加寿在父亲怀里加寿不害怕,加寿还指使父亲走上前,寿姐儿两个黑亮大眼睛对着羊头左看右看,觉得新奇之极。
关安天豹一直跟袁训,在这里也跟着。天豹紧护加寿,关安就去跟宝珠。有蒋德在,辛五娘又断一只手臂让人骇然,宝珠没带她出门。
见关安在后面帮忙提东西,宝珠继续买买买。觉得离得远,身后没有加寿的叽嘟声凑近,小小声带着鬼鬼祟祟叫母亲,总是怕别人听到对着一个男装在叫,宝珠回身。
夜摊灯笼,漫天星光,蓦然地涌入眼帘内。
一刹时,宝珠泪湿眼睫。
她看到什么?
她看到明月朗星笼罩着的那一对父女,她看到周围热气腾腾的摊子全都不在,在灯火阑珊处,只有带足宠爱的表兄,和娇柔可人的长女。
“父亲父亲,”小手指向东,小手指向西,表兄就往东,又往西。
“那边那边,”小脑袋上眼珠子骨碌碌转动,极尽灵活。这就不用明说要什么,表兄也总能走对。
寻对摊子,父女相对大乐:“哈,”加寿可喜欢了:“就是这样,我要这个!”小手握住一串香花球不放,这在家里宫里的花房里,不知比这好上多少倍,但出门儿玩的就是这个乐不是吗?
……
这是宝珠没有的乐。
……
宝珠怔怔,一滴子泪落下来。关安不明白,小声叫她:“二爷?您不舒服吗?”关安大汉一个,抱着一堆吃的玩的透着滑稽,再捏嗓子,更带着可笑。
但宝珠没听到,她痴痴直直不忍放过一丝儿的看向父女们,仿佛看向童年的自己。
那挥着小手欢乐的孩子,那是宝珠。是宝珠打小儿做过的梦境。
“父亲父亲,带宝珠去那里吧,”
“父亲父亲,给宝珠买个花吧,这是新掐的……”
梦话,总是奶妈卫氏独自听到。奶妈第二天就哄宝珠:“园子里开花,姑娘带红花去掐上一回吧,自己掐的,比外面买的好。”
不不不,面对此情此景,宝珠轻泣自语:“奶妈说的不对,家里的哪有外面这个滋味儿。”
关安支起耳朵听着,还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关安小时候是穷日子,虽也父亲早丧,但早早为生计奔波,想不到宝珠这衣食无忧只缺父亲的心情。
他警惕地四处看着,寻思二爷这是魔怔了不是?再想轻唤几句,见宝珠已醒。宝珠自己醒过来,或者是让父女欢乐打醒,走过去也掺和着乐:“宝贝儿,你们在说什么这么喜欢?”
加寿显摆:“给,这是我挑的好花儿,只给母,”在这里看看旁边有人,又神神秘秘凑近,小小声把话说完:“给母亲。”
说过,一串子花球送来。
宝珠看那花,是半干带蔫,如奶妈卫氏曾说过的,家里的总比外面的好。但宝珠顶顶稀罕,挂在衣上给父女们看,月下更显雪白头脸儿,一个年青男人在这里笑得嫣然如花:“好不好看?”
小胖手伸出来,露出大拇指。
大手伸出来,露出大拇指。
父女一起翘拇指,加寿更得意上来:“好看呢,我买的最好看。是不是?”又向父亲求证。袁训用力点点头,父女心有灵犀,顶上一个牛儿,加寿乐得哈哈又是一声,再次指挥父亲:“那里像是古董,我知道京里有这集市,就是没玩过。父亲走,”
鬼鬼祟祟看向母亲,小小声:“二爷母亲,咱们走。”
“哈,”宝珠也开开心心一声笑,仿佛回到童年,仿佛再无遗憾,仿佛打小儿就是这样的有人陪伴,风里雨里都去得。
她陪着父女们走去,心中那得意劲儿、那得瑟劲儿、那满足劲儿,天下当数宝珠第一。眼角还是湿润的,瞄瞄袁训欢快的面容,宝珠爱意更浓。
他对孩子们的疼爱,把宝珠对童年的遗憾尽皆弥补。他对孩子们的疼爱,让宝珠此生再无遗憾。
本以为,遗憾会带至终身。但时不时的,让父女们扑落尘埃,不想再捡拾起来。
……
笑容,微微地出现在宝珠唇边。由衷的,发自内心的,比繁星更璀璨。
……
宝珠不回来,卫氏就睡不好。奶妈卫氏早赏下一处小院,也不排她当值。但卫氏不肯,说忠心的丫头就那一个叫红花,红花嫁人,不能再侍候夜晚的房中,自己要更当心才行。
她不管丫头们每每嘟起嘴儿,也不管让丫头们生出沮丧,宝珠没回来,卫氏就守在这里。
不时往外面看,嘀咕道:“该回来了,就是自己贪玩,要想想寿姐儿要睡。在家住一回就玩得晚,下回太后还让出宫不让?”
丫头们都对着她笑,听卫氏又换一个语气:“寿姐儿回来告诉我,明天去太子府上当家呢,这当家,不去早还行?”卫氏自己笑得见牙不见眼:“我们姑娘打小儿就这般聪明会当家,是大姑娘把姑娘压下去,这不,这聪明劲儿全在寿姐儿身上出来,可见老天有眼,不会白白浪费聪明。”
正说着,外面传来欢乐的说话声:“下一回我要吃那大肉,听敲鼓的说书,再下一回……”
卫氏和丫头们一起大喜:“回来了。”
见两个灯笼高举,照出袁训夫妻和加寿身影来。卫氏只看上一眼,就忍俊不禁:“我的菩萨啊,这是什么打扮?”
加寿满脑袋花球,夜风吹的半干,看上去似花精灵,就是陪衬上缺了水。好在胖面庞水水嫩嫩,精灵倒是不打折扣。
袁训是满衣襟上挂花球,也干得差不多。好在面容英俊,不会像枯干老花怪。他后面是宝珠,宝珠提着大包小包,穿着男装,也是满脑袋花球,骤然一看,分不出是男是女。
卫氏笑的,就更是宝珠这模样。
丫头们一拥而上接东西,加寿向卫氏扮鬼脸儿:“卫妈妈,我有好吃的给你。”卫氏忙答应着:“我的好姑娘啊,你总能想到我,这回回的,可怎么担得起?快来,我抱着,咱们去洗洗,你睡下明儿早起,不是还要去当家?”
说到去太子府上当家,卫氏就笑得眼睛快没了缝。看看我的小姑娘,这么小就当家?当的还是那太子殿下的家,真真能耐。
加寿不要她,在父亲怀里缩身子,冲卫氏笑嘻嘻:“母亲给我洗,爹爹说穿好衣裳就抱我出来,哄我睡呢。”
卫氏才要笑,加寿懂事伶俐的道:“天好早晚了,妈妈该累了,请去歇吧。”说过自己得意,觉得自己说得好。
宝珠跟着摇晃脑袋得意,也觉得女儿说得不错。见袁训抱着她进房,宝珠落后一步,私下埋怨卫氏:“早说不要熬着,上了年纪该多歇着?不是让您见天儿跟着祖母听戏就行,再闷的话,园子里逛去,谁还敢管您不成?”
这样的交待,总让卫氏更尽心尽力才行。她凑近宝珠也悄声:“夫人不回来,我睡不好。再说我得盯着,苏大人家还等女婿呢?”
宝珠对自幼儿的奶妈没有难为情遥,抿唇微笑:“晓得。”奶妈得着这个明示,安心下来这就回房。走上两步,又回身叫住宝珠,手指比划出一:“哎,还欠一个呢,可记在心里。儿女债,哪能欠?”
宝珠就点点头,卫氏放心而去。宝珠进来,给加寿洗过,换好衣裳,唤袁训抱她去对间,那是加寿的临时睡觉处,把加寿哄睡着,夫妻安眠。第二天一早,给加寿收拾好,袁训送到太子府上。
……
“岳父来的正好,我有事要和您商议。”去见太子殿下,太子这样的说。加寿听到,就欠欠身子要出去,太子看向她时,就笑容增多,调皮意味也出来,拖长嗓音:“啊,加寿,今天给我什么吃?”
加寿早就想好:“我还有山西来的山珍,中午煮汤。昨天晚上我外面买的好吃的,已交给厨房收拾,给你用早饭再当点心。晚上,有新鲜水菜做一桌出来。”
太子殿下挑眉:“昨天晚上你背着我吃东西?”
“好吃呢,可好吃了,”加寿一溜烟儿的跑走,外面蒋德接住,送她去正厅。背后,太子撇一撇嘴:“好吃你就自己吃,今天才想到给我。”
袁训看他们玩乐,一旁欣慰。太子笑过,请袁训坐下,换上郑重:“就是进京的这些人,我竟然不知道是从宽的好,还是不理睬的好?”
袁训就知道太子也让求到烦,面对太子的询问,袁训的回答虽没有迟疑,但心里是飞快转开好几个圈子。
作为臣子和加寿的父亲,袁训跟盼着皇帝是仁厚的一样,也希冀太子殿下有仁德。有仁德的人度量大眼界宽,会对一切处置相对正确,加寿也一样受益。
但袁训不能明说,他要是明着说仁和德,皇帝不会放过他。这是教唆太子一味的滥忠厚,这和太子师们来上课不同,这是教坏储君,也是大逆不道。
袁训毫不迟疑只说一句话:“晚上我相请殿下,殿下去到便知。”太子想来总有深意,说声好,和袁训又说上几句,袁训出来。
先往正厅去,看看女儿管家小模样。见正厅外面多出来人,站着跟太后和跟长公主的人,就知道太后和长公主在内。
任保在厅口回话:“侯爷到了。”坐在加寿身边的太后面上笑意一闪,继续和加寿说话:“这下人呢,你不能纵放,也不能太严苛,这一衣一食啊,都要算好。”
加寿回她:“天下的一衣一食,也要算好。”
太后满意点头:“就是这个道理,当一家的家事,和当天下事其实没区别,都是要不欠不亏才行。”
袁训听到,也很满意。向太后和瑞庆公主见礼过,见女儿有模有样的坐在红木大座椅里,今天不是小椅子在太后膝下,是规规矩矩坐在当家人的椅子上,太后坐旁边一一告诉她,袁训想不打扰的好。
就说告辞,太后眯起眼:“这就走了?”
“有太后和公主陪着加寿,我还回家去。”袁训必恭必敬。
太后似笑非笑:“我不拦你,只有一句话要问你。”
袁训由不得的头皮一紧,心想这话不见得好,陪笑:“您说。”
太后斜睨着他,很计较的模样:“我想问问你,这门亲事好还是不好?”袁训失笑,原来是算这个旧帐。太后瞪住他:“可笑吗!”
“蒙太后青眼,这门亲事好的不能再好。”袁训认错就干脆到底,撩衣跪下,英俊面容上尽是赔情:“全仗太后疼爱,不然打着灯笼也寻不到这样的好亲事不是。”
太后没忍住,扑哧一乐,袁训笑容加深:“太后也是喜欢的。”
他这会儿笑得很好,但那一年远路回来辞亲,太后想我一辈子记着不忘。想到当年事,重板起脸,正要再说他几句,瑞庆长公主唯恐天下不乱,添油加醋:“母后别放过坏蛋哥哥,现在看加寿坐这里多端正,那一年呢,他乱怪人不是?”
袁训对长公主使眼色,瑞庆殿下掩面挡住,在真红色袖子后面笑得乱颤:“真不容易,也有赔情的时候。”
加寿是个鬼精灵儿,在这种时候知道她不能插话。但她又心爱爹爹,就竭力地对爹爹笑眯眯,带着总想帮上一把儿,又无处可帮。
袁训跪下时,加寿站起,动动小裙角,想去扯爹爹起来,又小心去看太后眉眼儿。见公主跟在里面取笑,姑姑是可以威胁的,加寿小声告诉长公主:“中午有爱吃的汤面,爱吃的,”
公主还没听到,太后听在耳朵里。见父女情深,太后一笑解开,命袁训:“走吧,和你说话有的是功夫,以后慢慢的和你说。”
袁训起来,嬉皮笑脸:“我把执瑜执璞送来陪您说。”说过施一礼,后退就走。
直退到厅外去,抹抹额头上汗水,这本是装模作样给太后看的,任保把他揭破:“侯爷,就要七月,这天气也还热不是?”
侯爷恨他捣乱,就瞪他。任保自己打个哈哈:“秋老虎哈,还是大毒日头。”侯爷在太后看不到的空儿里,对着他拂袖而去。
……
月上柳梢头时,袁训把太子殿下迎进门。往书房里一坐,袁训把灯吹熄。太子微愕,想岳父这里不必担心安全,难道是有计策不成?
太子带着惊喜:“我知道岳父曾数次大捷,也知道岳父让求情的人也缠到怕。听说各府中都有手段对付上门为郡王们求情的人,岳父今天是想展示手段?”
有茶香飘来,袁训把泡好的茶为太子倒上,徐徐从容而回:“殿下,数次大捷,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众家兄弟们齐力合力,王爷调度有方,如果有手段,也是皇上的。”
黑暗中,他眼神儿清亮可以看见,里面毫无一丝一毫炫耀和压抑之意,太子敬佩地接过茶水,轻笑道:“岳父说的是,”
想想,又加上一句:“这是岳父的忠心。”
见袁训的眼神闪动一下,嗓音更沉下去,低低的,若风中呜咽,带着莫明的感伤:“都忠心,那谋人性命的,也不见得不忠心。”
太子吓一跳,手中茶水溅几点出来在手上,让他一痛,也顿时清醒。这就不再反问,而是寻思岳父的话。谋人性命的,难道还叫忠心?
太子知道对他忠心的人,对别人会有两副面孔。但谋人性命的,除去为了他为了父皇,只能是为私不是吗?
他想着心事,袁训不再说话,房里这就安静,房外的动静听得分明。鼓打二更以后,有脚步声往这里来。不轻不重,可能主人本来脚步就重,压着走,在夜里听着还是通通。
书房门上竹帘,可往外面视物。院门大开,可以看到来的人。见他不避也不怕的进来,在院子里黄土地上站定,往房里看看,见灯火没有,面上不禁黯然。
从这里可以看出他来寻找袁训,但他既无家人引路,也不寻人通报。太子疑心上来,见他却也不走。往地上一跪,对着书房正门竹帘叩起头来。
他叩得不疾也不徐,但个个叩得有动静出来。把太子又吓一跳,以为他知道房中有人。正纳闷他怎么不到廊下来叩,回话也方便。猛然想到来人面熟,是靖和郡王的家将,对靖和郡王忠心无比,他叫张豪。
这就恍然明了,轻声问袁训:“这不是岳父安排?”
“不是。”袁训轻声回他。
太子皱眉,看着张豪动作,这就兴致上来。见他嘴角喃喃,不知在说什么。细听听,他在数数儿。他边叩边数,叩到:“一百。”起身出去。
失意人在月下的背影,不管明月怎么明亮,都透出寂寥。
而院中,一直没有人出来。
直到看不到张豪,太子长长出口气:“他这,竟然是天天过来?”袁训先去点亮烛火,烛影下他面容凝重:“我避他不见的时候,他就晚晚翻墙到这里来。头一天小子们没拿他,是以为他想来偷东西,想人赃并获再抓他,不想他是来叩头的。书房有人值夜,他不能说不知道。他是见不到我,我实在怕了他。他就生出这个主意。殿下,这是个忠心的人。”
太子也赞成,略一点头就问:“他要什么?”
“他要的多,他要保靖和郡王性命,又要保靖和郡王一家不受连累。”
太子隐隐生气:“岂有此理,这太过份!”但想到他刚才举动,又打心底里可怜他。袁训见他深思,悄声又道:“殿下,靖和郡王杀的三员将军,出自江左郡王帐下,也是忠心的人呐。”
太子可怜的心思让这句话打散,怔怔的犯起糊涂。岳父让我来看他,难道不是代他求情的意思?转思,这件事父皇交给自己办,岳父论私交,其实和葛通将军好,不会平白为靖和郡王求情。
一边是张豪悲壮,一边是葛通可怜。葛通为外祖父报仇,推到他成年才办,太子早先觉得葛通将军更可同情。太子就更发怔,觉得有什么在脑子理不清。
接下来,袁训再没有别的提示,取一个灯笼亲手燃起,过来请太子:“天色已晚,我送殿下回去。熬得太久,明天眼睛不好,大学士们不骂我才怪。”
这话让太子一笑,和袁训出来上马。太子有随从跟随,但袁训还是送到太子府门上,亲眼看着太子进府才拨马回转。他的这番情意,让太子嘴角噙笑回去房里,睡不着,躺下来想着心事。
果然他也忠心,他也害人性命。
太子府上有幕僚,早和太子商议过好几回。东安郡王、靖和郡王都应该死罪。皇帝一直迟疑不议这事,不是怜惜谁。是念到他们没有叛逃。
东安和靖和自己能不知道是死罪吗?但他们也没有跟随定边郡王一起走。这里面有梁山王和袁训从中斡旋,东安和靖和郡王又杀敌有功。
以幕僚们来看,皇帝定他们的罪是要考虑。
东安和靖和是梁山王的兄弟辈和子侄辈,虽然堂亲已远,但梁山王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一点也不帮。
梁山王也恨他们,但他的恨和葛通的恨不同。梁山王再恨,也得留下以后相见的地步。葛通是只想他们去死,这人人皆知。
袁训去年提议郡王们杀敌,袁钦差和葛通情同兄弟,但钦差大人当的是皇帝的官,当时情形用人唯上,又有官场之上,不是血海深仇,一般不逼人到死路上,这会再结血海深份。袁训能说服梁山王在当时起用东安郡王,是侯爷为人精明之处,也是他为人狡猾之处。
这和他公开表示支持葛通,是两回事。
太子把这些事情反复想着,想想梁山王是什么心思,岳父今天让自己看到又是什么心思?猛然间,一句话穿透到他的脑海中。是他把袁训今天的话一一重拾起,一句一句滤出来,最后余下的几个字。
“所有的大捷,一切功劳全是皇上的。”
岳父谨慎自谦恭敬景仰的语气,太子还能分分记起。
那分寸感,太子都半点不错。
太子殿下不满七岁定亲,当时加寿一周多,以太子当时年纪,他对亲事没有意见。以太子和加寿玩得好,他至今也对亲事没有意见。
因为没有意见,自然早早把岳家打量一遍。这里面又有听说袁柳两家争斗,太子听来的和他本人对袁训的评价,全是一样。
精明过人。
又不自高自大。
柳家招惹加寿,他敢打。你说他爱惹事,可以出来一堆的人证明,小袁最擅长的,是和稀泥,跟里面充好人,和事佬儿。
所以说他为人精明,当动手时不含糊。
这样一个精明人,今天特意请太子殿下去看,话不多,他会说废话吗?
太子这就心如明镜,岳父让自己去看张豪什么豪的叩头是假,他要对自己说的,是自己早上问他对这件事的看法,他不好直接回答,晚上这句话其实是他早上的回答。
……
月华流转,太子在窗前流连。看似他贪看月光,其实他茅塞顿开,兴奋的睡不着。
原来,是这样的一个意思。
这回答确实要紧。
太子笑容满面,在他省悟到袁训这话的意思时,自然把加寿想上一想。想想可爱加寿从来喜欢,心思又回到袁训身上。“妙啊,”太子轻拍手心:“妙极。”
大早上的他见到袁训,就问上一句。袁训当时没有直接回答:“一切听皇上的。”到晚上出来一句,意思是一切听皇上的,按皇上的意思行事。
袁侯爷是当时抽风了不成?当时不说要晚上说。
当时说的和晚上说,意义大不相同,可以说相差十万八千里。
早上袁训要是回答出来,太子如果听从,办这差事就唯唯诺诺,难免事事求皇上心思。但这事是皇上交给太子去办,又是一件棘手事情,纵然没有考验之意,考验也在其中。
太子应该用他的主张,合皇上的心意,这是袁训要告诉太子的。
差事怎么办,都知道按章办事。有些人能出彩,就是他用足自己心思,和了上司心意。这里既有用心,又有忠心,既不显办事的人无能,也现出他的主见,为人不卑不亢,也在这行事里面。
太子如果一味的只知道附合,他也不能当太子殿下。他如果一味的固执已见,皇帝难免看他不顺眼睛,父子这就要离心离德。袁训给他这样一个好警示,太子殿下他能不乐得不想睡吗?
见窗外月如流水,太子更把袁训这看似流水的话紧藏心中。太喜欢了,他心思繁多一起出来。
先感念太后,现在太子知道当时定亲母后不情愿,太子一旦懂事,对皇后也有微词。这分明是太后的疼爱,早早地就把小小加寿定下,不然以加寿的品格,早就定下亲事给人家,哪里还轮到自己?
只看加寿的弟弟妹妹们亲事都定那么早,加福更是没生出来就有梁山王府等着。梁山老王妃话多,是她自己说出来的,她们家从有执瑜执璞时就开始等,等一胎,两个儿子。再等一胎,归了沈家。再等,才是加福。
这要是加寿没早早定下,现在不知道在谁家。
换成以前太子还会以为是加寿亲事给了自己,梁山王府才凑趣。在袁训进京后,太子也少年,懂事不少的他看得出来岳父有能耐,又在今天听到这样一句话,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太子深深叹气,不是的,梁山王府肯一直等加福,是他们看出来岳父就没有太后和自己,也不是后于人者。
自然的,有太后和自己,更增加脸面。太子对着皇宫方向揖上一揖,首先感谢皇祖母,太后娘娘。
再来,谢太上皇谢父皇也谢当年不愿意的母后。谢过,谢袁训指点吗?不不,太子笑容暖暖,感爱自己的小加寿。没有加寿在,怎么会有这岳父有。除去太后太上皇等长辈外,余下功劳全是加寿的。
至于岳父没有功劳了怎么办?
好办。
太子好笑,以后我好好待他就是。再说岳父挖空心思提醒自己,为来为去他为的只是加寿。是了,是加寿最好,加寿最可爱,加寿最功高。
……
第二天加寿早早过来,对着太子面庞上看下看。太子微笑,手指自己:“看我生得比你俊是不是?”加寿怎么能服气:“才没有,我看你眼窝陷下去,是昨天我安排的点心好吃,你半夜里在偷吃?”
太子哈哈大笑,他还不大,少年心性中就有贪玩这一条。移驾在太子府第,成天不是念书就是学办公事,件件沉闷。只有和加寿说说话,是天下解闷头一等。
“看你的早饭去吧,出来这么晚,我早饿了。”太子往外撵加寿,这也是在玩笑。加寿皱皱鼻子:“我才不信呢,昨天晚上我说过,一早给你牛*,给你有饽饽,准能撑到我来看早饭。”
拧拧胖身子,但是往外面去了,边走边道:“我已经起得够早,难道要我宫门一开就来?那也太早。我睡不好,你又笑话我。”
太子在后面扮鬼脸,加寿有感觉,回身看到,急急忙忙回他一个,下台阶又回一个,出院门时又回一个。在院门外呼一口长气:“没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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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时送上万更,哇哈哈。抱抱亲爱的们,终于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