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北邙山往西到神尾山,凡三十三峰,经渑池、新安、洛阳、孟津、偃师、巩县六县,长三百八十余里。 偃师城北首阳山,因伯夷、叔齐而得名,杨安玄所在的小山峰,却不知何名。 站在山峰上远眺,偃师一带浓烟滚滚,黑色的烟柱直冲云霄,昭示着又一处村庄被毁。 杨安玄潜在偃师城附近已有六天了,姚崇率军朝东开拔,探马很快报入城中。 见到秦军不再攻城,夏侯宗之喜形于色,以为秦军知难而退了。 杨安玄努力地回忆着史书中支言片语的记载,史书记载姚崇无法攻克金墉城,转而向东前往偃师平柏谷一带,掳走两万余户西归。 两万余户,近十万人,整个洛阳城内也不到万户,有人才有一切,绝不能让秦军掳走百姓。 找到夏侯宗之,杨安玄道:“秦师东移,愚想潜出城去打探消息。” 夏侯宗之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声拒绝道:“杨将军是朝庭派来援守洛阳的将领,军心所在,怎能轻离。若姚崇杀个回马枪,何人替你指挥。” 杨安玄耐心地解说道:“夏侯太守,秦军分兵,已无攻城之意,愚出城探明姚崇的动向,可相机处置。至于守城,有黄司马和胡参事在,料也无妨。” 秦军进攻金墉,让胡藩有了用武之地,不少秦兵伤亡在他的箭下,手刃了好几名登城的秦兵,武勇不在杨安玄之下。 针对秦军想出来的攻城办法,胡藩逐一破解,才智得以展现,甚得军兵敬重。 夏侯宗之沉思了片刻,问道:“杨将军要带多少人出城?” “人太多反而易被发现,愚仅带俞飞、黄富就行。” 得知杨安玄要出城探敌,张锋死活要跟着。 半夜时分,月色被乌云遮盖,城上放下箩筐,四人悄无声息地出了城,消失在黑暗中。 没有马,四人往东而步行,追着姚崇的后军尾巴后来到了偃师城外。 从逃进山中的百姓口中,杨安玄知道了偃师城不战而降,唯有县尉山畅等二十余人为国尽忠,死于秦军刀下。紧接着秦军派兵屠了周家堡和沙家堡,裴、严两家被迫归顺。 这些天,秦军驱赶着百姓前往偃师城外集结,大量的物资运进城中,堆积如山。 虎头峰下原本有个二百来户的小村落,白日秦军寻至,驱赶着村人前往偃师聚集。 反抗者死在刀枪之下,吠叫的狗成了那些秦军釜中的美食。一把火,祖祖辈辈付出的辛劳化为灰烬。 杨安玄藏身在山林之中,看着拖男挈女、哭天喊地的百姓在秦军的驱赶下离开家园,那熊熊大火烧得杨安玄心中焦躁万分,恨不能杀下山去解救这些无辜百姓。 夜风吹拂着发带飘扬,杨安玄紧皱双眉,要如何搭救这些百姓? 他已派黄富前往孟津关向三叔杨思平借兵,孟津关不过三千兵马,还需扼守黄河关隘,顶多能抽调千余人来。 杨安玄请求提出调他的安玄军前来支援,可是就算都如安玄军那般骁勇,以一千人面对一万多秦军,只能袭扰,如何救下十万百姓。 他趁夜暗中潜近偃师城,城外的篝火如同天上的繁星。秦人在偃师城西规划出十余里范围,驱赶百姓进入用篱刺围成的营地,秦军则在营地外扎营,看守这些百姓。 十万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就像今日,眼睁睁地看着山下百姓被秦军杀戮、驱赶百姓而无能为力,杨安玄心中升起无力感。 淡淡地月色笼罩着大地,将大地披上银霜。杨安玄目光敏锐,依稀发现山下残村中有人影晃动,莫非是逃走的百姓回来了。 带着俞飞、张锋下山朝村中行去,隔着半里远仍能感到炙热的余温。 不等靠近村子,数条黑影从树后、凹地闪了出来,月光下刀光生寒。 杨安玄举起双手示意,道:“愚是过路的客商,遇到秦军扔了货物逃到这里来了。” 为首的高个看清杨安玄身上是晋人装束,三个人中还有个半大的孩子,将刀归鞘。 那汉子对着杨安玄道:“秦人侦骑夜间仍有活动,此地不安全,你们跟愚来。” 说着,转身朝村中行去。待进到村中,杨安玄发现有不少人在翻弄被焚的废墟,看样子是搜寻藏起的粮食,一处空地上堆放了十几个袋子。 “差不多了,走。” 那汉子上前拿起个袋子扛上,杨安玄识趣上前也扛上一袋,跟着这三四十名汉子往山中行去。 七拐八弯,夜色黯淡,杨安玄起初还想辨识一下道路,行出一刻钟便放弃了打算。 足足走了半个时辰,经过数处暗卡,那汉子引着众人来到一处山洞前,洞口位于山崖低处,洞前还有藤蔓低垂,不靠近根本无法查觉。 杨安玄跟在汉子身后走进洞中,有人得了通报举着火把前来迎接。 风嗖嗖刮来,吹得火把烈烈作响,寒意陡生。行出不远,眼前骤亮,一个幽深宽大的洞穴出现在眼前。 洞穴足够大,燃着数十处篝火,杨安玄扫看了一眼,估计有七八百人藏身于此。 跟在那汉子朝高处走去,将粮袋堆放好。借着火把的光亮,杨安玄看清那汉子而立年纪,白面微须,目光凝重。 那汉子对杨安玄笑了笑,道:“这里除了愚的族人便是从秦军手中逃出来的人,你暂且在此安身吧,等秦军走后再想法返乡。” 洞中醒着的人纷纷向那汉子打招呼,杨安玄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从支言片语中得知此人名为严恪,是这些人的首领。 杨安玄心中嘀咕,姓严,莫非是西河严家子弟。裴、严两家都归顺了秦人,这汉子是从严家逃出来的,看样子还带了不少族人。 在篝火旁坐下,有人凑近前打听外面的情况,严恪低沉地声音道:“秦军四处为恶,毁我家园,杀我百姓,实在可恶。” 众人唉声叹气,一筹莫展。 “也不知孟津关杨将军能否出兵相助?”有名壮汉道:“派去求救的人都去了三天,还没有回信。” “严少坞主,孟津关不过三千多晋军,就算全部前来也打不赢秦军啊。唉,这都是命数,该有此劫啊。” 杨安玄听人喊“严少坞主”,几可肯定眼前这个汉子便是严安之子。 静静地听了一阵众人议论,知道了这伙人多是从严家逃出来的部曲,那个汉子是严家坞主之子严恪。 严恪奉父命带着族人离开坞堡,来到这里。这个山洞原是严家藏粮之所,十分隐秘,为躲避秦军侦骑,严恪把部曲带到此处躲藏,晚间才出外打探消息,找到逃走的百姓便带回来。 “听说裴家二哥裴强也带了几百人逃进了山,明日派人四处打探,若能合在一处也有一千多人了,遇到小股的秦军就灭了他们,报仇血恨。”严恪恨恨地击掌道。 看来这些人是铁心抗秦的,杨安玄开口道:“合众人之力,加上孟津关的援军,应该可以袭扰秦军。秦军不熟地形,愚等可以游击战。” 严恪诧异地看向杨安玄,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杨安玄从怀中掏出官印,递了过去道:“愚乃伏波将军杨安玄,朝庭派愚率军增援洛阳。” 严恪扫了一眼官印,感兴趣地问道:“杨将军可是出身弘农杨家,写《问月》曲的杨安玄?” 见杨安玄点头,严恪兴奋地道:“愚素闻杨将军大名,没想到在此遇上。” 接过官印揣回怀中,杨安玄道:“军情紧急,偃师城十数万百姓危在旦夕,咱们还是先商量如何解救他们吧。” 严恪脸一红,道:“杨将军教训得是。” “游军之行,乍动乍静,避实击虚,视羸挠盛,结阵趋地,断绕四径,势无常定”,这段出自《握奇经*八阵总述》的文字是西晋高县侯、护羌校尉马隆所述,时间过去百余年,却仍是兵家的不传之秘。 严恪喜好兵法,严安让人搜罗了不少兵书,却从未听过这段文字。这二十四字听在严恪耳中,有如醍醐灌顶,让他灵机爆闪。 严恪笑道:“愚喜欢打猎,对偃师一带的地形非常熟悉。按杨将军所说,‘避实击虚,视羸挠盛,结阵趋地,断绕四径’,大有袭拢秦军,引他们入伏。” 一拍手,严恪叹道:“可惜愚遇到杨将军晚了些,要不然严、裴两家何必归降秦军,完全可以凭借地势与之一战。” “纸上得来终觉浅,明日愚跟严兄四处转转,看看地势,寻找战机。”杨安玄道。彡彡訁凊 接下来的三天,杨安玄跟着严恪四处查探地形,伏兵、设伏、借势之处一一在脑海中绘成地图。 三天之内,先是裴强被寻到,率众前来汇合。裴强带了近六百部曲,与严恪处的人马加在一起将近一千五百人。 接着又一个好消息传来,孟津关援军千人已至,驻扎在山北,离此处不过十余里。 得知率军的是二哥杨安远,杨安玄决定连夜起身,严恪亲自引路。亥时刚至,杨安玄见到了山脚下的火光,那是杨安远扎下的营寨。 大营将士刚刚歇息,听说杨安玄到来,安玄军的将士在赵田的率领下前来相迎,欢呼声此起彼伏。严恪好生羡慕,大丈夫当如是也。 杨安远见到杨安玄时有些不自在,当年两人针锋相对,如今杨安玄远远地将他抛在身后。他仍是八品校尉,而三弟已是六品的伏波将军了。 这两年接到母亲董氏的家信,杨安远知道三弟为妹子漓儿做了许多,比起他这个亲兄长做得还要好。 董氏在信中也不再要他争夺家主之位,而是让他像大伯杨广那样,将来借助杨家之势也能坐镇一方。 军中无兄弟,杨安玄亮出伏波将军印,以伏波将军的名义接管了杨安远带来的安远军和安玄军。 赵田、阴绩、蒯思、徐孝重等人见到杨安玄分外亲切,他们在孟津关听说主公从校尉升至伏波将军,被朝庭委派统北府军前来救援洛阳,要不是军纪约事,真恨不得能飞至洛阳城与主公相会。 杨安玄看出赵田等人目光中热切之意,笑道:“一别两年,终于又能与诸君并肩杀敌了。” 包括杨安远、岑明虎等人在内,帐中诸人齐齐抱拳道:“愿听将军调遣。” 齐恪犹豫了一下,也抱拳道:“草民也愿听从杨将军调遣。” 军情紧急,不能多做寒喧,杨安玄让人取来地图,将偃师城的情况述说了一遍。 听说秦军多达万人,轻骑就有三千,众人脸色凝重,以千名晋军加上一千多流民部曲要战胜秦军,怎么可能? “硬碰硬当然不行”,杨安玄朗声道:“兵法云:逢强智取,遇弱活擒。” 杨安玄将游击战术解说了一番,众人面露喜色。 阴绩笑道:“杨将军所说势无常定,深得兵法精髓,秦军便有十万,也难挡我等袭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