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 林小姐,起身吧。”
殿中候立着的宫奴听闻,便极有眼力的上前将二人搀扶起身, 又对着上首福了福身后方脚下轻快的退回原处。
母女二人自是又一番拜谢不必多说。
纪妤童再开口时,已无任何异样,甚而眸光锐利的望着下方那独自立在殿中的女子, 淡声说道:“在此之前, 本宫有两个问题要问问林小姐。”
林姣儿登时心中一紧,忙福身回道:“请娘娘发问。”
“其一, 举凡自荐, 必得有超于旁人的本事,你出色在何处, 有何资格认为只是求上一求, 本宫便会答应你。其二,既来自荐,必要拿出诚意, 而说实话便是其中基本, 所以,林小姐,你欲到本宫身边的真正目的,真的, 仅仅只是要做本宫的侍女,还是其他?”
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到天后面前自荐, 其中目的为何,怕是天下女子都不言自明。遂这本应是很敏感,乃至于敌对的一幕,可座上下立, 乃至于整个殿内却无一人以为天后娘娘所说的其他是与天帝有关之事。
首当其冲的林姣儿自是比任何人感触更深,天后娘娘如此敏锐冷静,令她在心中的崇敬又加深了许多。
“回禀天后娘娘,臣女不敢欺瞒,臣女确是被娘娘年前凤旨中,鼓励天下女子求学一事而心中动摇。臣女不知娘娘真意为在如何,却直觉若能跟在娘娘身边便是得您一句指点,便定是能令臣女受用终身。所以,臣女便顺应心意,前来寻您自荐。”
“且臣女认为,唯忠心二字最是难得,娘娘虽不缺忠心且能干之人,但臣女比之他人的忧处,除了忠心,便是学识,以及,臣女的身家关系。”
如此说完,她方大着胆子将目光从那那片华丽清贵的衣裙上微微抬起,注视着她崇敬的女子。
纪妤童唇角微扬却是未直接明确,而是令她坐回去后,突然转向一旁端坐的女子,以及,那张令她怀念,想见却又抗拒面对的脸。只她现下终究是心境过迁,便是心中情绪翻涌,面上依旧能保持镇静。
“夫人,今日携知韵小姐进宫,可是也有事要说。”
其实纪母面对这位名义上是自己女儿的天后娘娘心情也颇为复杂,她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私心里是想要一个可以贴心的女儿的,只是因为生产时伤了身子不能再怀孕生子,虽遗憾却也看得开,便将这一腔母爱广撒于族中女孩身上。
只没想打上天竟真的赐了一个女儿给她,还是来头如此之大的。虽初见时出了些意外,但却并未打消她对这个女儿的期待。只她到底身份太高,且似对纪家并不如何有想要亲近,甚至有回避的意思,遂她虽有心亲近,却碍于现下身份悬殊,又确不是真正的母女亲缘,便如今见了面亦有些拘谨。
甚而她只是客气的称呼自己为夫人而非母亲,虽心中失落,但却隐有松了口气之感。
便携纪知韵一同起身福身拜道:“回娘娘,臣妇今日除了探望娘娘,确是有话要与娘娘转达,不知娘娘可否屏退一二?”
纪知韵亦再次福了福身,抬起头时,脸上的神情格外的明亮:“回天后娘娘,臣女亦与林表姐同意,倾慕于娘娘凤姿,恳请留于娘娘身边侍奉,请娘娘成全!”
纪妤童着重看了眼眸中神色璀然的纪知韵,又看了眼同样一脸渴慕望着自己的林姣儿。二人虽目的相同,可又完全不同。
林姣儿许是因着那克夫之名,性格便极是内敛沉稳,看似柔弱的面相实则内里坚韧,有锋而藏。
而纪知韵却与之不同,她虽身带书香之气,可那眼中却带着股不驯好强之意,眼中亦明明白白的闪烁着一个词,野心。她就好似一把未开刃的刀,却已迫不及待想要展露自己的锋芒。
二人间唯一的相同之处,便就是同样不同于时下女子只甘于做一个世人以为的內帷女子,她们都有一颗不甘的心。
而令她们会有如此想法的,定然是博揽群书,而不仅限于世人局限女子要学的三从四德女德女戒之书。读书明理,进而觉醒,此言当真一点不假。
便是如此,她也并非缺人到来者不拒。有几分本事,能不能用,得不得用,且等着看吧。
“你二人今日之请,本宫自有安排。”
待殿内无有外人后,纪妤童克制着心中纷乱,脸色稍显僵硬,却是下意识释放善意看着纪母:“此地现下已无外人,不知夫人有何话要与我转达?”
纪母心内诧异她陡然柔和的语气,禁不住便抬眼看去,与之对视间明显感到对方眸中猛然一颤,只再去看时已一片沉静,她也不敢再看,便从袖兜中将族长命人送来的书信双手呈上,口中恭敬说道:“回天后娘娘,此乃纪氏族长亲笔书信,特特交代臣妇亲手交于您的手中,还请娘娘一阅。”
纪氏族长?
纪妤童只疑惑了瞬息,便就预感到这信中所写为何事。
抬手接过后并未直接打开,而是快速而深刻的近距离描摹了这张脸,无声深意口气令人归座后才打开信封。
信中内容也确实与她所想无甚大差别,纪家于此刻投诚是在她的预料之中的。她虽挂着林州纪氏贵女的身份,却是一日都不曾于那纪家待过,亦不曾了解纪氏一族是否于外界所传那般不慕名利。
可这个一人出事家族连坐,乃至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时代,她既只是明面上是纪家女,便再无有与纪家划分界限的一日。在天下人眼中,她就是纪家女,纪家,亦就是天后娘家,他们之间早已密不可分。
而她近来又动作频频,百姓不通文墨自不会如何,但于大男子主义盛行,秉持女子无德潜意识里俯视女子的文人间定然非议不少,而纪家作为闻名遐迩的书香世家自不可能无有听说,甚至便是本家户族亦定会如今日某些朝臣一般谴责非议她恃宠而骄竟敢摄政。
纪家作为她的娘家,自然也免不了被文人墨客猜度之于她的教养,便是连百年来积攒的清誉怕是都会因此受到牵连。
而她一直未主动与纪家联络,一是在看他们的态度,再就是考校他们是否只知闭门钻研而无纵观大局的敏锐眼力。
而今,答案已出。便是今日那朝堂之事亦都是投名状了。
果然不论何时,都无有真正清心寡欲不慕名利之人,只不过是在判断所得利益是否有冒险越过目前所拥有一切的价值。
奢华雅致气味清新宜人的殿中,随处可见那万金难求的奇珍异宝,而那于窗前风中轻轻舞动的窗幔竟是世人只闻其名不见其真面目的月星纱!
而现下却就这般随意的做成窗幔,如此奢靡豪养,足可见其盛宠如斯。纪母心中亦不禁突然猜想这天后娘娘到底出身何处,先时家族本以为她定然小门小户出身,所以天帝才会费了周章令纪家更改族谱为她改换身份门庭。可观这位天后娘娘之风华气度,举手投足从容优雅,且又带着股天然的脱尘之气,身上亦无乍然富贵的浮躁,眼中也无丝毫傲慢,这通身气派便说是高门贵女都不遑多让,甚至还明显要更胜几筹。按理说能养出这等女子的家世定然不会差,可为何天帝又要特意吩咐?还是说她的真实身份有碍不能展露人前?
“夫人?”
“嗯?是,臣妇在,请娘娘吩咐。”
纪母连忙收敛发散的思绪起身应道。
纪妤童看着这样一张脸对着自己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心中酸涩难言之情无以为解。索性便将那信纸随手放于几上起身走了走,那股闷意也方才稍稍缓解。
“夫人且稍等片刻,我有回信还劳夫人带回。”
纪母是生产过的,方才坐着不显,可现下她站起身自然一眼便能看出天后娘娘如今的身子根本不是如那圣旨所说大典过后次月有孕,这分明是至少有足六七个月的身孕了,这--
虽心中震惊,但她却不敢表露,只嗓音有些发紧干涩道:“臣妇遵命。”
纪妤童本就未有意隐藏她真实孕期之事,纪母那虽克制却总不由自主飘过来的眼神她自不会没有察觉。但她却并无忧虑,被传扬出去说她未婚先孕私德不检之类的言语,且不论这纪家如今已是和自己绑在一起,动辄便牵连全身,根本不会自曝其短。便真是传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敢信。毕竟谁人敢去说天帝天后的闲话呢,就算提前生产,也不过是一句早产便能遮掩过去了。
归根结底,她如今的有恃无恐,都源自于权势二字啊。
“妤儿因何事心生感慨,可是今日进宫之人里,有人开罪于你?”
纪妤童迅速从那感慨中抽离出来,却是未对他的询问作以回答,而是声音淡淡道:“天帝可知今日纪家与安远候府进宫求见所为何事。”
缪靳如今虽对她的冷淡已习以为常,但心中却仍难掩酸涩苦闷,他甚至怀念她与他虚与委蛇时的柔顺伪装,至少那时,她的眼中与面上尽是独独对于他的笑脸与依赖。而他纵是知道那是假的,却也甘之如饴。
他甚至每每夜深睡不着时阴暗的想要毁诺,折断她的已渐丰的羽翼,令她像从前那般只能看见他,依赖他。
可想到她可能会因此真的被毁了,他便终是不忍,不舍。且不知从何时起,他在碰到于她有关的事时,竟开始无知无觉的为她着想,不再似先前那般径自便拿了主意。
他目光追寻着她顾盼别处的清眸,始终得不到回应后,便紧了紧放于她香肩的大手,顺势扣在她的后颈处,另一手也轻稳的贴在她的后腰处,令她正面对着他,在那张白皙如仙的脸不得不抬起来,那双清眸中亦盈满了他身影时,他方不觉喟叹深觉人生圆满。
“纪家与安远候府是表亲,纪家初到京都定居,自是得需一相熟之人介绍照料。纪家进宫定是家族之事,那安远候母女,莫不是要请天后赐婚?”
纪妤童也不瞒他,在他偏执的瞩目中缓缓点头:“天帝猜的不错,纪家却是有书信呈来。只那安远候母女,你却是猜错了。”
“哦?”
缪靳对女子之间聊的事本不感兴趣,但因着说话模仿的人是她,他便就听得津津有味。
“安远候唯一不如愿之事,便是他那爱女,怎么,或是他们想要天后下旨为其拜托污名?”
纪妤童看出他的漫不经心,却是忽而扯了下唇,答非所问道:“听闻今日朝堂之上很是热闹,堂堂国之重臣竟差点打了起来,如此奇景可惜我临时有事未能亲临现场得见,属实遗憾。”
想到今日朝堂一幕,缪靳亦别有意味的勾了下,转而眸光深亮的望着她:“朝臣们如何朕倒是不甚稀奇,倒是妤儿今日天后人未至,却威仪威震朝纲之举,着实令朕惊讶,又欣慰。”
“欣慰?”
纪妤童转眸看他,果真只从他脸上看出了饶有兴味,她亦勾唇轻笑:“天帝当真是不怕我于朝堂上威严甚重,压你一头?”
如此嚣张的口气与天方夜谭的话听在缪靳耳中只令他想要发笑,他垂眸看着她漆黑莹亮的双眸忍不住想要亲吻,却在手还未握住她软馥的后颈时便被毫不留情的挥开,立在眼前越发贵气逼人却因有身孕而越发柔婉的身子亦利落的转身欲要离开。
“妤儿,”
缪靳长臂一伸便将她的身子揽回来,双臂困着她挣扎的动作坚定而不容抗拒的环在她的腰后,低垂的脸上神色莫名,声音却幽沉道:“你要的要求朕都应了你,朕给了你地位,给了你自由,给了你尊重,便连让你拥有与朕同等权利,可摄朝政的昏君之举都为你一再退却,但你要记得,你始终是朕的天后,朕的妻子,你不能拒绝朕,抗拒朕。妤儿,莫要一而再的步步紧逼,朕敬你,爱你,但不会无有底线任你任性。”
“天帝的话我却不敢苟同,”
与他的郁沉克制不同,纪妤童虽是身体被缚着,但她仰起的脸上却不见分毫弱态,甚而还带着从容的微微笑意:“不是始终,是暂时。另,是不是昏君之举,全在你如何掌控这个国家,而非将这不公之名安于我身。且,与你对我所做的事情相比,我已经足够宽容,忍耐。”
她看着他愈见紧绷的下颌,感受着他愈见冷沉的气息,却未就此住口,而是更贴近了他,用最好听的声音,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戳心之语:“若有一个人囚禁你,控制你,用他人无辜的性命威胁你,扼杀一切你逃离的可能,在你已经可以逃离的时候冷酷无情的掐断它,不顾你的意愿篡改你的身份,你听到他说爱你,敬你,你会如何?”
她在他蓦地僵硬克制着怒意时,微微一笑,深邃却明澈的黑眸逼视着他:“你一定会杀了他,对吗?肯定是对的,似你这般强势霸道的性子,你怎会容忍有人敢如此对你呢?那么,你又怎么能要求我不计前嫌呢?”
满意的看到他鹰眸震颤,有怒色,有狠色,又有茫然无措,纪妤童方退了些许,唇角微翘,语气陡转:“如今我于百官中勉强算是有了威信,那么下一步该如何走,不知天帝可有指点?”
缪靳猛地闭了闭眼,喉中苦涩,心中却火烧一般,阵阵闷痛压得他如同窒息,又有无名的暴怒激得他想要发泄,可他到底克制了自己,竟还莫名笑了下。
他的妤儿当真是成长了,且成长的速度之快令他都忍不住为之侧目。她再不是先前那个只会以隐忍屈就来达到目的的女子,她本就聪颖敏锐,现如今挣脱了某些枷锁,她便能看穿假面直击要害。
他的妤儿不再是一只狐狸小猫,她成长为一只开始亮出利爪的小豹子,她用他给武装的锋利爪子毫不留情的抓挠他的弱点,洋洋得意的看着他露出痛色而更加兴然的打量着他,且随时等着给他下一击,或者说是致命一击。
可这还不够,想要颠覆他击败他,仅仅是如此,还远远不够。
不过须臾,那双深不可测的眸中已将所有情绪敛下,只余一片深暗。
“妤儿猜的不错,但却猜错了一点,朕绝不会让自己落入此种境地。且在未到约定之日前,你便终究只能是朕的妻子,朕孩子的母亲。”
随着他慢条斯理却裹挟着强横力度的话音落下,方才女强男弱的形势亦霎时颠倒。
纪妤童表情淡下,看着他,蓦地嘲讽一笑,似他这种狂傲自大又年少得志之人,怎会觉得自己有错。旋即她又释然,万事无有一蹴而就的道理,虽然短暂,但方才与他对峙中她确实占了上风,而这便是好的改变。
在她以为他不会就她的问题予以回答时,下一瞬便就听得他说道:“欲速则不达,松弛有度,蛰伏待机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