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里是a市十分不起眼的老小区, 小区没有围墙,而是用简单的铁栏杆圈起来。
小区一共只有四栋楼,风格还是四十年前的模样, 楼面上的大红油漆斑驳褪色,褪色的地方还染上了黑黝黝的油烟。
各家的窗户都是正方形的小格子,大概多年没有清理过了,格子窗同样黑黝黝的,不用装窗帘也看不清里面的模样。
偶有几扇窗户出现了裂纹, 裂纹上爬满灰土,却也不见人更换。
进小区的柏油路面也并不平坦, 坑坑洼洼高低起伏,龟裂的痕迹由弯折的小区大门高低杠, 一路蔓延至贴满彩色小广告的单元门口。
小区里的违建情况十分严重,一层基本都被改建成了小商店,有卖水果的, 卖蔬菜的, 还有卖烤饼,豆浆, 小笼包的。
天气骤暖,蚊虫复苏,小店面摆出来的水果周围绕着几只无精打采的苍蝇,地面常年弥漫着一滩不知哪里来的污水, 靠近一点, 瓜果香气里还飘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馊味儿。
a大附近大多是这几年新建起来的学区房, 高档住宅, 周边还有两个格外繁华热闹的购物广场, 里面奢侈品大牌应有尽有。
这个老小区和周遭的设施放在一起, 简直格格不入,它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被圈在了学区内且交通便利。
周六一早,一层的店面早早拉开门帘营业,小区里香气四溢,热气弥漫,本就黝黑的墙面上也覆盖了一层白雾。
徐唐慧垂着一只胳膊,只用另一只手,艰难的将垃圾桶里的破旧纸壳和残留着液体的塑料瓶子捡起来,揣在一个写着化肥字样的麻袋里。
才捡了不到半麻袋,她的腰就有点受不了了,毕竟年纪大了,身体没有年轻时那么灵便,她直起身子,努力向后仰着,将手背在腰间,重重的的锤了锤。
但许是不小心扯到左手拉伤的肌肉,徐唐慧疼的皱起脸,稍稍提起左肩,缓了一会儿才将痛苦吞咽下去。
看着化肥袋里的破烂,大概也买不了多少钱,她轻叹一口气,拨弄一下稍微有些发卷的短发,抽了下鼻子。
这段时间她自然也哭过,但她早就知道,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哭带不来任何帮助。
脆弱和委屈都是给自己看的,旁人不会多留一个眼神。
不过她也不觉得后悔。
她的一生都执拗于一件事情,从来没想过放弃,别人觉得她较真,觉得她疯了,觉得她精神不正常也无所谓,她过的是自己的日子,跟旁人无关。
所以哪怕再遭受一次十年前的事情,她也绝不会被打倒。
不过是再来一次,她早就被伤害的麻木了。
但是黎容不行,黎容还有美好光明的未来,还有远大宏伟的梦想,还有争取真相的决心,所以她绝不能做拖后腿的那个。
她愿意耗尽自己最后的余热,为黎教授做不值一提的一点事情。
她不希望黎容来找自己,不希望黎容自责,她能帮的就到这里了,她只能祈祷以后的路,如果黎容再遇到困难,还会有人像她一样伸出援手。
想着想着,徐唐慧的眼眶又有点发热,她深吸了一口气,企图将眼泪憋回去。
“慧姐,你手还没好就先别干了,我家有喝完的水瓶纸壳我送你家门口去。”
徐唐慧听到有人跟她说话,立刻用力闭了几下眼,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揉了下发红的鼻子,转过脸,已经挂上了温和的笑:“妹子,你要出摊了?”
女人踩着自行车的一个脚蹬,车后座坐着个闲不住的小女孩,小女孩正扯着车座
女人的车筐被改造的很大,里面装满了手机壳,耳机,手机膜,钥匙链之类的零碎。
女人看了徐唐慧一眼,就知道她刚才哭过。
想起上个月一幕幕疯狂的场面,女人叹了口气:“你那胳膊,真该找那个门卫赔偿,哪有那么干的,掀摊子不说还打人。”
徐唐慧摆摆手,好脾气道:“他不是故意推我的,我没站稳,被车轮绊了一下,自己摔的。”
女人很心疼徐唐慧,但又无计可施,只能接连叹气,满面愁容:“要我说,你就没必要执着十多年前的破事,把这学区房一卖,拿着笔钱,回老家好好过日子得了。早些年回去,你和姐夫也不至于离婚,你们说不定孩子都上学了,什么烦心事过不去呀。”
徐唐慧垂着眼,沾着脏水的手指动了两下,腼腆一笑,避开了女人提的话题:“你那房子好卖吗?”
她如果肯走,早就走了。
之所以一直留在这儿,是为了心中过不去的坎。
女人闻言神情落寞几分,沉重的摇了摇头:“有几个想买的,但是出价不高,我没答应。虽然咱这小区条件不好,但我寻思或许过几年就拆迁了呢,还是有潜力的。”
那小姑娘年纪太小,不知道母亲的愁事,她扯着车座,努力后仰着身子,歪着脑袋,朝徐唐慧露出一个灿烂的甜笑。
徐唐慧抬起那只受伤却干净的左手,僵硬的朝小女孩晃了晃,然后问女人:“那孩子的药还够吗?”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苦笑一声:“不太够了,不然我也不能着急出手这套房子。”
徐唐慧只好安慰她:“或许过两年就能报销了,那就好多了。”
女人摇摇头:“我看了新闻,也问了医生,甲可亭这药的研发费用太高,药厂至少得十年才能回本,回本之前不可能报销的,反正现在唉还剩七年,能怎么办呢,孩子得用,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撑到药价下来那天。”
大约在五年前,全国骤然爆发一种细菌性早衰症,这种早衰症只在抵抗力弱的六岁以下儿童间蔓延,据说是某种能够紊乱基因的细菌,会促使患者持续性甲减,造成不可逆的个体衰老。
女人的女儿就得了这个病,有一天她发现女儿的皮肤似乎在极速脱水,完全不似正常儿童的细嫩,她赶紧带着女儿去医院,结果当天就确诊了细菌性早衰症。
目前市面上只有一款针对性治疗的药物,是素禾生物历时两年多,耗资十亿开发的甲可亭。
这款药可以有效抑制早衰,一周一粒,可以保证患者与正常人无益,但这药只能维持不能根治,意味着患者需要终生用药,一旦停药,就会继续衰老。
由于开发成本高,甲可亭的定价不菲,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供得起这个药,几年来,患病的儿童被遗弃的新闻层出不穷,有时候并不是父母狠心,而是进了福利院,还有可能吃上这个药,留在身边,也只是束手无策。
小女孩眼睛圆润黑亮,嘴唇肉嘟嘟的红润,笑起来万分可爱。
她用力含了一口空气,鼓着脸,然后闭紧嘴唇,仰起头,突然撅着嘴,用力吹向一只小虫。
小虫被她吹的落荒而逃,她咯咯直笑。
女人无奈道:“要是那个律因絮不是骗人的就好了,我当初真以为是救命神药的,结果”
徐唐慧听到律因絮三个字,敏感的抬起眼睛:“你说黎教授做的那个药。”
女人冷笑:“也就你现在还管他叫黎教授,我当时听他的采访,真以为可以根治的药研究出来了,他说的那么信誓旦旦,还保证绝大多数人都能吃得起。你知道给人希望又让人失望有多残忍吗?”
徐唐慧动了动唇,想要为黎清立争辩几句,但站在朋友的角度,她也明白女人的心情。
黎清立对她有恩,她愿意相信,愿意理解,但不能强求所有人都和她一样。
小女孩终于等的不耐烦了,她用脸贴着女人的后背,用力蹭了蹭,叫道:“妈妈走不走,走不走!”
女人看了看时间,也该去占摊位了,周末到广场散心的人多,或许能多赚点钱。
女人跨坐到自行车上,压了压车筐里的一大摞捆好的货,单脚踩在脚蹬上:“慧姐,我先走了啊,对了,前两天有个学生说跟你很熟,找我问你住哪儿,我看他人挺正派的,不像有坏心,我就告诉他了。”
徐唐慧迷迷糊糊:“什么学生?”
女人琢磨了一下,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形容,后座的小女孩就兴致勃勃的开口:“漂亮的小哥哥!长头发,大眼睛。”说着,她用两个手指比划了一下自己脖子的位置,在她的概念里,那就算是长头发了。
徐唐慧脸色微微一变。
女人将车骑起来,走拐右拐,还不忘单手跟徐唐慧告别:“晚上见慧姐。”
徐唐慧拎着化肥袋,久久的站在太阳底下,耀眼的日光照的她眼眶发涩,鬓角流汗,在一层小摊贩的吆喝叫卖声里,她一抬眼,看见了熟悉的,黎容的身影。
黎容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小区。
他面不改色的走过堆叠碎裂的砖石,迈过黄绿色散发馊味的积水,对一众叫卖吆喝声充耳不闻,踩着龟裂的柏油马路,拨开未经修剪随意支棱的柳树条,向徐唐慧走过来。
他站在徐唐慧面前,浅色长衫在微风中飘摆,柔软的碎发掖在耳后,一双眼睛澄澈明亮,脸上带着气定神闲的微笑。
“慧姨。”
徐唐慧心口一酸,嗓子眼闷闷的疼,她又气又急道:“你这孩子,你来找我干什么?”
黎容的目光下移,落在徐唐慧下垂的充血发红的左手,眼中冷冽了几分。
“伤是他们弄的?”
徐唐慧立刻将左手背起来,急的快要哭了:“你别管了,姨一点事都没有,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他们没有证据,根本不能拿我怎么样!”
“怎么不能?”黎容眉头蹙起,眼皮深折,眼底氤氲着浓浓的愤怒,“他们不是冤枉你了?那这事就过不去。”
徐唐慧骤然失语,温热的泪水从带着细纹的眼角滑落,滑过干燥发红的脸颊,落在堆满碎叶和泥土的路面上。
她最看重自己的名誉,不然也不会守在a大摆摊十来年。
现在她再次失去了名誉,而这次,她原本已经做好了为黎容放弃的打算。
她可以被冤枉,可以被赶出a大,可以断了十年间唯一的支撑,她已经在这一个月内说服了自己,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
可现在黎容却来告诉她,这件事不可以过去,仅仅是因为她被冤枉了。
黎容走上前来,轻轻擦去徐唐慧眼角挂着的泪水,然后牵起她粗糙带着污泥的右手,轻声道:“不会再让你等十年了,我们现在就报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