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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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父亲。

伊墨知道,很多事情上自己拧不过柳延,三生三世,在他面前,他都是败北的多,完胜的少。

这人从来都执拗,又辩才出众,无理都能说出三分理来,况且此时,他确实有理。

当自己还是蛇的时候,应该也是做过父亲的。

那些洁白蛋壳里孵出的无名无姓的幼蛇,不通人语,未开灵窍,茫茫然出生长大,猎杀果腹,又茫茫然死去。

但伊墨不知道,曾经出生的那些幼蛇里,哪个会是自己的孩子。

雌蛇为保护幼子,会同时与几条雄蛇交欢,让每一条与之交媾过的雄蛇以为自己才是新生命的创造者,因此放弃吞食母蛇产下的卵。

所以他还是蛇的时候,无法确定自己有没有孩子,当他成了妖,又不再关心,自己有没有给那些蒙昧的野蛇做过父亲。

人间游走百年,学了许多东西,其中关于亲缘,伊墨始终觉得这是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即使与凡间女子交好,让其受孕,那又会生出什么东西呢?

伊墨不知道。

不知道会生出一条蛇,还是会生出一个人,甚至,伊墨冷冷的想,会生出一颗蛋来也未必。

如今,他却做了父亲。

没有血浓于水的维系,他抚养了别人的孩子——一个半人半妖的小怪物——伊墨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第一眼看到巴掌大的小狼崽时,他便认定,这是个怪物。

人就是人,妖就是妖,各自存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鸿沟广阔,任谁都无法逾越。

小狼崽却轻易做到了,他是人类与妖怪的结合物,半人半妖的出生在这个世上,也将凡人与妖怪自古以来的殊途定律踩在脚下。

所以,伊墨认定,这是个怪物。

偏偏,他同沈清轩一起抚养了这个怪物,沈清轩对他异常严厉,每日授业繁重,要读书习字,要学许多道理,要精通六艺,骑射超群,偏偏还不准射一只燕雀。

沈清轩用尽手段,来压制小怪物的野性。

被压制的狠了,小怪物会转而哀求另一个父亲,睁大一双泫然欲泣的眼,不停的扯他长袖。

小怪物的哀兵策略几乎没有失败过,往往哀求两柱香的功夫,伊墨就带他去山林里游玩,看护着莽撞的小东西不会受伤。

这个小怪物会在任何时候,都软着嗓子唤他:父亲。

这一唤,便唤了近三百年。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经习惯对旁人说:这是我儿子。

并因此付出精力与时间,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在他需要安慰的时候陪伴在侧。

小怪物会依恋他,信任他,陪伴他,侍奉他。

没有血缘,胜是血亲。

伊墨知道,只要他们还在这人世,只要他们还活一天,小怪物永远都是个孩子,心中有所依赖,再大的苦都可忍受,并始终心怀希望。

因为再苦再累,也有一个可以休憩的安宁所在。

如果这个地方消失了,小怪物会是什么样呢?伊墨想了很久。

很久之后,伊墨道:“我若应了你,那时我也只是一条蛇,记忆里没有你。”

柳延说:“我记得你。”

——我记得你。

在我有生之年,都会记得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都是我的伊墨。

都是那个三百年来任时光摧残,饱受伤害,始终不肯放弃的伊墨。

活着本身是一件虚妄的事。

不知道哪天会天降横祸,不知道哪天会疾病临身,短暂的人生转眼消弭,再也无迹可寻。

就算活下来,人生的路程总是遍布杀机,处处荆棘,每条路都是险途,每一步都有可能是绝境。

他辗转三世到如今,对生命的热情已经所剩无多。

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要活着。

活着,活下去,痛苦是可以遗忘的,伤痕也可以被光阴抹平,剩下的,只有不可割舍,不能放弃的美好。

明知他会是一条没有爱恨的蛇,也想要抱着,搂在怀里,放在心尖上,陪着它迎每一个升起的日出,共享一场余辉灿烂的日落,呼吸无迹可寻却浓密清新的空气,赏一朵花谢花开——我们已经浪费那么多光阴。

是的。

即使他是蛇,只要他还活着,柳延就会陪着他,享这世间美好。

能延长多久,就延长多久。能抓住多少,就抓住多少。

能不放手,就不放手。

伊墨知道自己终会答应他。

即使一时拒绝,在很久之后,他还是会答应,一如那场嫁娶。

情字一事,就是这样一物降一物,挣扎抵抗都成了可笑的徒劳无功,再大的不甘最后也变成心甘情愿的事。

伊墨说:好。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伊墨在答应的同时想起柳延曾经问过他,寻找那么多年,苦不苦?

伊墨想,往后自己再不认识他,只是一条平庸的小蛇,或许会咬他,也会伤害他。

——那时候,你苦不苦?

伊墨想问,但并没有问出口。

答案是一定的。

但是柳延愿意承受这份苦,就像当年他心甘情愿承受季玖给他的苦。

一旦心甘情愿,苦也就有了缓冲余地,不会苦的那么彻底。

事实上,伊墨想说,他认识他之前,从不知道什么是苦。

活了千年,清修千年,在别的妖物眼里,这样的清苦是难以忍受的苦难,而对他,却不是。

虽然并无快乐,也无辛苦。

就是这样不快乐也不痛苦的活了很多很多年。

然后他认识了沈清轩。

很多人的人生,都是先从苦开始,慢慢转而成甜。

他却相反,十三年的相识,他首先尝到了甜,那种甜并非浓烈的让人牙根发腻,却淡而悠久,包围了他十三年,浸泡了他十三年。

之后,那些甜乍然回收,留下了挥散不去的苦,他这才学会体味苦的滋味。

那是他漫长生命里,第一次知道何谓苦,也才明白,原来这十三年的人生,是甜的。

四处寻觅,紧追不舍,不是因为习惯了苦,而是记忆里,始终有一块地方储存了那些清甜的往事,这些记忆让他受再多伤,也没有舍得放手,仿佛饥饿的人寻找食物,沙漠里的动物寻找水源,要寻找甜美的满足才有辛苦的跋涉。

伊墨伸臂将枕边人揽住,揉进自己怀里,为他将来要受的苦心疼,却没有试图阻止。

即使很快他会成为一条野蛇,没有人类的记忆,不识亲疏,没有爱恨。

但在此之前,伊墨肯定自己的心情,无论自己变成什么模样,都希望与这个人在一起。

不记得也没关系,只要柳延不放手,他们依然会在一起。

只要在一起,什么都可以承担。这是柳延的心情。

他知道柳延的心情与想法,就像柳延明白他的担忧和顾虑。

抚着他的背,柳延道:“没关系,只要我活着,就会护着你。你的毒对我无用,你就是咬我,我也不怕。”说着柳延突然想到什么,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人拔了你的毒牙。”

伊墨却思索片刻,问他:“沈珏呢?”

柳延说:“我记得他小时候,你喂他吃过一粒丸药。他应该也不怕你的毒。”

做这些事的时候并没有放在心上,所以伊墨记不起来,他起身出了门,没一会又回到屋里,手心里握着一个青瓷瓶,放在桌上道:“这里有一些药丸,万一将来我误伤了谁,你给他吃了,就会没事。”

柳延点点头:“我记下了。还有什么?”

伊墨想了想许久,终是摇头:“没了。”

柳延熄灭了烛火,一室黑暗里,拉过他的手。

窗外月色皎洁,繁星点点。

月华泼洒入户,落在床畔,映在他们身上。

他们躺在一起,手牵着手,十指相扣。

恍惚多少年岁月,多少年奔波,都只为了这一瞬的踏实安宁。

心中无限满足。

即使依然来不及,白首偕老。

天蒙蒙亮的时候,睡在竹榻上的黑狼缓缓睁开了眼,兽瞳圆润有光泽,带着刚刚睡醒的迷惘,在目光触到苍冥的天际漂浮而来的一朵祥云时,眼中睡意骤然消失,杀机立现。

日子到了。

黑狼转过头,回身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房门依然紧紧闭合,没有一丝要打开的迹象。

妖的生命太长,他到今天活了三百年,生命里亦有许多过客,其中不乏知己好友,然他依旧盛年,那些人却早已不见。

最后能陪伴相依的,只有亲人。

人生如白驹过隙,繁华转眼凋零。

这山中小院,房内一双人,就是他的繁华人生。

木门没有打开,沈珏跳下竹榻,在门前端坐。

远际苍冥天空,祥云愈发近了,仙家的气息在这一刻仿佛阎罗的炼狱,逼近这安于一隅的院落。

沈珏静静守着,屋里的人不出来,那么,谁也别想进去。

谁也别想破坏这些,仅余不多的美好时光。

守在门前的黑狼倨傲的扬着头,目光沉静如水,仿若石雕泥塑,凝固在木门前,一动不动。

谁说守护本身,不可以是一件幸福的事。

总算,这个世上,还有想要守护的存在。

祥云在院外消失不见。

站在小院门口的仙人似有所觉,并未冒进,转而与门侧的青石上盘膝打坐,静候院门自己打开。

他也有许多的光阴,漫长无际,早已在这无穷无尽的时光里,熟稔的气定神闲。

磅礴的一轮红日,从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起,璀璨的阳光带着清晨的丝丝微凉,洒满院落。

小院中唯一一棵大树也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微微摇摆的翠绿如琥珀的树叶,在阳光中闪烁着剔透的光。

阳光公平的洒在通体乌黑的巨狼身上,黑色毛皮被镀上了脉脉流淌的一层金泽,他望着那轮红日,眼神仿佛丛林深处一口古井,有着不为人知的苍苍隐秘——如果可以,他愿付出一切代价,换这轮太阳的永不升起。

身后的木门极轻的“吱呀”一声,缓缓开了。

阳光正盛,梦想总是轻易幻灭。时辰还是到了。

伊墨从门后走出来,看着眼前的黑狼,巨大的狼身在他眼前直立起来,两只前爪攀在他的胸前,兽瞳里涟涟一层水光。

伊墨抚着狼头,道:“你跟我走。”

黑狼愣了一下,望向他身后,柳延站在那处,笑容清浅:“一会,把他带回来。”

伊墨走到院门处,拉开了门闩。

门外仙人从青石上起身,走到他面前,问:“想好了吗?”

伊墨“嗯”了一声,轩起唇角,微笑道:“打回原形吧,把命给我留下。”

“不改了?”

“不改。”

仙人望着他,许久长叹一声:“走吧。”

伊墨回头,看向房门处的那人,一身青袍薄衫,未曾束发,散落的长发在山风中轻轻扬起,又轻轻落下。

清古冶艳,秀润天成。

伊墨走过去,面对着面,唇触着唇,低声道:“何其有幸。”

——何其有幸,让我遇见你。

枯索无味的人生,有了甜与苦,有了酸涩和热烈,五味俱全的浓墨重彩,洗去苍白。

鲜活的活过,爱过。

何其有幸,不负光阴,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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