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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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三天时间,季玖才将院子恢复到曾经的整洁。

烂掉的门窗、碎裂的水缸、翻倒的石桌、坑坑洼洼的土墙……安静的将一切恢复如初,季玖坐在阳光下晒太阳。

阳光温暖,微风传递着花香,他饮着茶,神态安详。

仿佛世态静美,无可挑剔。

那些绝望与悲哀,伤心与开怀,都是一场幻觉。

去年江南大旱,前年西北又有蝗灾,大前年暴雨滂沱,涝了不知多少粮田。

这样的年景,当地乡绅们同官府一起开仓赈灾,才勉强度过,直到今年,才风调雨顺起来。

这样的年月,大军出征,是劳财伤民的。

而军队开拔,粮草先行,没有粮食就不能动。

所以,皇帝与季玖都在等,等一个好年月,等钱粮再充裕些,以应对一场旷世之战。

季玖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起身回到房里,坐在案前打开堆在一旁的书信阅览。

有几封已经拆开过的,季玖又重新取出里面的纸张,大多数无非是些军情,书信里寥寥几行字,都是寻常琐事,只有其中一封,季玖看了许久,里面也只两行字,所述之事却非寻常,信上说的是,匈奴军队近日异动。

季玖想了很久,首先可以确定的是,他尚未去寻敌,敌人自己来了。

接着,他也可以确定,既然连他都能收到这封信息,皇帝也必定收到了。

最后,季玖不能确定皇帝的意图——究竟是想让他隐在这里,等最后一战来临再让他复出,还是……根本就不想让他去打这一战?

如果是前者,匈奴若是来犯,季玖确信自己这一次能领兵迎战,如是后者……季玖想来想去,也不太明白为何会如此?

不是说好了吗?他当皇帝,他当他的大将军。

不是说好了吗?他坐拥天下,他为他安邦四海。

不是说好了吗。

季玖扔开书信,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可以相信一回。

只能等待,等待圣旨来临。

其实并不急躁,季玖总是感觉,如果匈奴来袭,这一战还是要他亲自去迎的。

冷眼看朝野上下,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匈奴人了。

黄沙里的两年,不是白走一趟。

天色渐渐黑了,房门被叩响,季玖起身去开门,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提着油腻腻的包裹,和一坛刚打来的酒递给了他。

季玖笑了一下,道:“谢谢哑伯,最近烦劳您了。”

被唤哑伯的老人连忙摆手,张着嘴“啊啊”的叫,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季玖将饭食摆上桌,哑伯打着手势表示去干活,掩好门,退回院里。

将油灯拨亮了些,季玖坐在桌前,默默吃着自己的晚饭,农家自己做的煎饼,应是给他做,油就放的多了些,还夹了不少肉丁,铺开在桌上,油渍顺着荷叶的脉络流淌。

季玖没有什么食欲,却不想辜负了哑伯一家子的心意,大口大口吃着,就着水酒往下咽,也吞了大半块。

剩下小半怎样也吃不下了,便放在一旁,自己往茶盏里倒满了酒,仰头喝下去。

酒是凉的,喝在胃里却是暖的,接着会暖遍全身。

他的酒量一向很好,轻易不会醉。

自斟自饮喝到夜深,门窗紧闭的屋内有了风声,季玖端着酒碗的手顿了一下,洒出几滴酒花来,落在青袍上。

伊墨同样拿着一坛酒,放在他的酒坛旁边,一坛并着一坛,仿佛并着肩。

季玖缓缓放下茶盏,看着桌上并肩而立的两坛酒,等了会才道:“没有下酒菜。”

伊墨坐在他对面,取了一个倒扣的茶碗,放好后给自己斟了酒,道:“不用。”

季玖笑了一下,点头说好,又说:“有事?”

“我来告辞。”伊墨说。

季玖的眼底似乎闪过什么,然而太快了,连伊墨都捕捉不住。

恐怕只有季玖自己才知道那一刻,他心中究竟想些什么。

但季玖却不会说,只是举起酒盏来,淡淡道:“既然如此,这杯酒就当为你践行。”

伊墨喝了。

他们很久都没有再说话,各自自斟自饮,偶尔目光交汇,却又很快分离。

总是季玖的目光先移开,看向一边,或另一边,总是不愿意与他对视,或许是不想,也或许是不敢。

季玖先时就饮了不少,所以他的酒坛先亮了底。

摇了摇空酒坛,季玖道:“没了。”

伊墨将自己的酒给他斟满,又给自己斟上,放下同样所剩不多的坛子,道:“分了。”

季玖自持酒量很好,并不在意他给自己斟的酒是什么酒,但是连饮三盏过后,季玖便觉得有些恍惚,同时心跳得特别快,甚至能听见血管里血液极速流动的噪音。

季玖揉着额头,问:“这是什么酒?这么厉害。”

“春酒。”伊墨说,又道:“也叫女儿红。我偷来的,那家女人长得丑又是个瘸子,没人要。她爹给她酿的春酒,已经埋了四十多年。反正不会有人喝,我就拿来了。”

季玖扶着额头,先时还瞪他,后来听着,便忍不住“扑哧”一声,低低笑了。

这一笑,气血更是翻涌,头就有些晕的厉害。

季玖说:“还有吗?”

伊墨拎起酒坛又摇了摇,“还剩一点。”

“都给我。”季玖抢着说,一把将酒坛抱进了怀里。

伊墨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叹道:“要不要我再去挖一坛?”

这个问题放在往常,季玖一定会立刻拒绝,无需考虑。

但是今夜,像是突然变复杂了似地,季玖想来想去,想了很久最后道:“她爹酿了很多吗?”

伊墨说:“三坛。”

季玖“哦”了一声,而后道:“那我再要一坛。”略顿,像是良心不安似地,问他:“反正她不会再嫁人了,是不是?”

伊墨思考了一下,最后很坚决:“以她的情况,嫁出去很难。”

季玖就安定了。

喝完最后一点酒,季玖伏在桌上,脸上通红,呼吸有些急,是醉酒人的表现。

眼睛亦是茫然的,同时有一种湿漉漉的色泽。

趴了一会,季玖嘟囔着说:“沈清轩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醉的厉害,有些口齿不清。

伊墨听了,好一会才明白他在问什么。

想了想,伊墨道:“坏人。”

季玖趴在桌上,吭哧吭哧笑起来。

也不知想到什么,一直笑一直笑,眼泪都笑了出来,还是抑不住。

伊墨凑过去看了他一会,“喝多了?”

“没。”季玖立刻说。通常喝多的,都说自己没喝多,伊墨默了。

和醉酒人谈话,通常最是吃力,因为他们的思绪是飘着的,忽而东,忽而西,忽而南,忽而北,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句会说什么。

伊墨就遇上了这个问题。

前一刻季玖还在申明没喝醉,下一瞬,季玖问:“你做什么要强囗我?”

伊墨理了理思绪,正要回答,季玖又跳到另一个问题里去了,问:“你要我当谁?”

因他喝醉了,伊墨也坦诚,这回没思考,直接道:“自然是沈清轩。”

季玖抬起眼,呆呆看了他一会,而后用一种特别无辜的口气问他:“那季玖怎么办呢?”

伊墨为难了一会,老实道:“不知道。”

季玖闻言猛地伸出手,指着他的鼻子,那架势像是要破口大骂似地,伊墨往后仰了仰,本能的要躲,结果季玖指了他片刻,自己收了手,毫不留情的奚落一句:“白痴。”

“……”伊墨不知道他的思维,又流窜到哪里去了。

季玖用刚刚指着他的那只手撑着头,醉醺醺的闭着眼问:“你找沈清轩之前,想过会遇到季玖这样的人吗?”

伊墨说:“想过。”

“那你想过怎么解决吗?”

伊墨说:“想过,但是没有办法。”

季玖“嘿嘿”地笑了起来,像是很好笑似地,嘿嘿笑个不停,等笑够了,又是一句:“白痴。”伊墨眨了一下眼,就听季玖念叨:“你都想不清楚,就盲目的找。找到了又怎么样?做事毫无谋略,白痴。”

“……”伊墨大度的不和他辩解。

“季玖当了沈清轩,季玖怎么办呢?”没有再看他,季玖撑着头,用已经开始打结的脑筋苦苦思考这个问题,喃喃道:“季玖九岁入宫,十六岁和陈铭把老皇帝逼下去了,一家百十条性命全背在肩上,后来又在军营里当了将军,娶了妻生了子,嗯……还答应陈铭要当他的兵马大将军去打匈奴,”顿了顿,季玖猛地一拍桌子,骂道:“皇帝是个骗子!”

伊墨呆了一下,“怎么骗你了?”这个话题,又飘了。

“他说让我去打匈奴。”季玖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到案前,拿了一叠书信扔给他,狠狠地道:“你看匈奴人都快到家门口了,他还让我在这里窝着!”

伊墨展开书信正要看,却又被季玖一把夺了过来,面色严肃的对着他道:“你偷窥军情!”又喊:“来人,把他给我绑了,他是细作!”

伊墨叹了口气,有些头疼。

起身一把抓住季玖的肩,伊墨摇了摇他,提声道:“看清楚我是谁。”

季玖停下了喊人,看了他一会,突然蹦出三个字:“老妖蛇!”

伊墨:“……”还好,还认得。

季玖一把推开他,因为是突然发力,伊墨没有提防,就被推开了,季玖站在那处,微有些晃,看了他一会,道:“你早些年干什么去了?我刚进宫的时候做什么不来找我?那些皇子想着法子折腾我们的时候,也不见你来。现在找来有什么用?”

伊墨说:“早些找你就有用了吗?”

季玖呵呵笑了一声:“也比你现在找来好。那时候我要做纨绔还来得及。”

“伊墨。”季玖突然提高音量,大声喊了一句:“季玖来不及回头做纨绔子弟了,你来晚了!”

安静的院落,因为他这一声突然厉喝而不再平静,甚至惊动了不远处农户家的狗,顿时传来一阵狗吠。

伊墨却站了片刻,道:“你当不了纨绔。”又道:“因为你是季家独子。”

季玖呆了呆,反问一句:“是吗?”见伊墨点头,又呆了呆,才道:“也是。”

伊墨说:“嗯。”

季玖却等了一会,说:“反正你找的是沈清轩,季玖当不当纨绔,与你何干?”这话题,又突然绕到这里了,季玖说着,突然觉得自己说的有理,连忙又补充一句:“就是,与你何干?”

伊墨顿了顿,道:“于我来说,并无不同。”

“胡扯。”季玖立时反驳,振振有词:“那我让你成仙,你怎么不去?”

“可是……”沈清轩让我去,我也没去啊。

这话没说出来,被季玖挥了挥袖,一言以蔽之:“你想拿我当沈清轩,可从来没听过我的话,我说不,你就说要。你对沈清轩也这样?说来说去,你不过拿我当个念想的工具。”

这一回,他尽管思维跳得很快,伊墨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立刻道:“沈清轩从没说过‘不’。”

季玖眨了眨眼,说:“可我不是沈清轩啊。”又是一种无辜的神态。

“你是。”伊墨说。

“不是。”季玖说。

“是。”

“不是。”

“是。”

“可我十年前根本就不认识你!我的记忆只有三十年!”

“但……我却有两百年的记忆,和前世的你。”

季玖像泄了气的皮球,萎靡的蹲下身,而后捂着脸,坐在了地上。

许久,才听他道:“那季玖怎么办?以后的王玖、陈玖、李玖又怎么办?他们要是还不如季玖对你,你又怎么办?一直找吗?”

伊墨静了片刻,走过去随他一起坐在地上,回答道:“我不知道。”

“你要想好。”季玖低着头呢喃着说:“沈清轩死了,没了,只剩骨头了。你要陪他去死,你就去。你要不愿意,就去成仙。只有这两条路可走,你不能一直一直找下去,就算找到,也要面对不同的沈清轩,或许讨厌你,或许畏惧你,或许漠视你,你根本没准备好去面对会对你说‘不’的沈清轩。”

伊墨垂下眼,轻声道:“没有别的可能了吗?”

“没有了。”季玖同样轻声回答:“我想了很久,没有。就算某一世你找到他,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你们又在一起。可也不过数十年而已,你又会失去。接着要继续周而复始。”

“伊墨,”季玖说:“我的日子也没多少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就信我。去成仙吧。”

伊墨望着他,先是随意的一瞥,而后目光严肃起来,有了审视的意味。

看了他很久,伊墨道:“真要我走?”

季玖说:“你留着有意义吗?”

又是沉默。

伊墨说:“再陪我一晚。”

季玖说:“滚。”

伊墨说:“是季玖陪。”

季玖沉默了。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昨天抽风以及最近各方争论的说明:写《遇蛇》并不是一个心血来潮的行为,写之初,我就是要画一个弧,从开始到结束,磨去所有棱角,付出血与泪,而后两个人才能真正在一起。

所以才是三部。

但是写的过程中,也引发我自己之前的一些理不清的疑问,比如为什么会爱,既然爱为什么会放弃,既然喜欢为什么从来不说。

等等等等。

那么爱是什么,爱是宽容,爱是忍耐,爱是妥协——甚至把自己的刺鲜血淋漓一个个拔下来的妥协。

有人爱沈清轩的疯狂,因为他将爱的自私发挥的淋漓尽致,有人爱伊墨,爱他的追寻,因为他表现了他的执着。

也有人爱季玖,因为他从恨开始转变,从摆在台面上的恻隐,到藏在深处的悄然心动——并且始终清醒,知道自己只能是季玖。

每个人有不同的喜好,有不一样的三观,所以你们都是对的,没有错。

但是,他们都是有刺的。

有的刺长在皮肤表面,我们一眼就能看到,比如季玖。

有些刺以爱的名义被掩盖,比如伊墨。

有些刺同样以爱的名义被深藏——比如沈清轩。

这些刺让他们强大,也同样,让他们弱小,因为所爱之人,不能真正靠近,他们也就没有真正的解脱,也就始终‘仿若有所失’,不能圆满。

我要的是这样一个鲜血淋漓的过程,要他们体味痛并快活着的人生,要他们知道,要得到,必须付出,不是表面的付出,而是真正的挖出自己的心来,把它剖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这颗心又想要的是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没有童话。

他们也不相信童话。

——这是这篇文写到今天的原因:人妖殊途,想要同归,就要付出代价,要学会面对现实,要学会对这个世界妥协。

这个过程或许会很残酷,但是我们都知道,残酷过后的温暖宁谧,是心之所向。

————

所以,很多人主观上在意的,比如:季玖不是沈清轩、第二部换人了、大蛇太可怜、还是沈清轩好等等等等。

与我,都是虚妄。

我所在意的,只是这样的一人一妖,如何从殊途,披荆斩棘的同归。

过程当然是惨烈的。

同样当然我已经非常克制,小心下笔,避开这样的惨烈。

所以,不要争吵了。

愿意看这样一个惨烈故事的,静下心,陪我一起,走下去。

不愿意的,江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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