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珩已经可以确定,他重生了。
重生在上一世妻子惨死之后,重生在一年后弟弟妹妹们为了给她报仇下场凄凉的时刻。
他回到自己二十四岁,还没有履行婚约,从未与宁荞见过面的这一世。
在宁荞十八岁,江老爷子再次提起提亲,而她为了躲避下乡不得不嫁的当下,一些他无法理解的条件触发,使得他的记忆完全复苏。
江珩依稀记得,眼看着她的生命流逝时,无能为力的恐惧。
离她的死亡如此近时,他懊悔、心痛,五脏六腑如同被撕扯开来。素来冷静自持的他,近乎失态,可无论如何挣扎,都留不住她。
“江营长,您没事吧?”
小梁望着他的神态,心中一惊。
往常就连在战场上,在最危急的关头,江营长都是镇定自若的。
从未试过像现在这样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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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安城到西城,坐火车需要整整两天的时间,江老爷子一路同行。
宁荞的心情已经逐渐平静。
脑海中回荡着昨天与江珩在茶楼见面时的一幕幕,他笑着说已经认出她,他去给她买了酸枣糕和其他小点心。
她想,将来他们能一起好好过日子,就像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嫂嫂那样。
也很好。
两天的时间,宁荞在车上睡睡醒醒。
身体是前所未有的疲惫。
他们这节车厢里有前去下乡的知青,年轻的男男女女们凑在一起,诉说着彼此对未知的彷徨。
宁致平和宁阳听得心有戚戚。
火车到了西城。
宁荞下车时已经感觉到隐隐的不适。
本以为快到了,但父亲和哥哥说,还有很长很长的路途。
先去清安岛所在的军区码头,路程大约一个多小时,再搭船上岛,最后转船去清安岛。
“还撑得住吗?如果累了,先休息一下。”江老爷子关切道。
这日夜兼程的,父亲和兄长同样疲累,江老爷子更是,这么大的年纪,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
宁荞尽量掩盖自己的倦色,点点头:“可以的。”
上了船,远处大海碧蓝,与天空连成一条线。
太阳缓缓下山,将天边逐渐晕染成橘色,温柔夕阳笼罩下来,宁荞仰着脸,任海风吹拂。
西城的气温比安城高,但宁阳还是不放心,帮小妹披上外套。
宁荞双手搓了搓脸颊:“舒服多啦。”
“小妹,你怕不怕?”宁阳问。
宁荞摇头,笑容绵软:“以后每天都能见到大海,多美。”
船上还有其他乘客。见他们俩望着海面看半晌,有人问道:“小姑娘,这是第一次坐船吧?”
“赶紧坐下,第一次坐船没这么好受。”
起初宁荞还没听明白,但搭船得好几个小时,盯着海面感受着新鲜劲儿的她,逐渐察觉不对劲。
晕眩感袭来,胃部明显不适。
即便已经稳稳地坐下,还是能感受到天旋地转。
宁荞捂着唇,小脸变得苍白。
“是不是想吐?吐出来能好受点?”
宁荞更难受了。
这会儿她听不得“吐”这个字。
宁致平和宁阳看起来也很煎熬,幸亏江老爷子有经验,请边上人散开。
好心的乘客们退远了些,给宁荞足够的空间呼吸新鲜空气。
耳畔传来他们的声音。
“第一次坐船是这样的,后来我就学机灵了,上船之前先吃一颗酸梅子。”
“你们有没有带酸梅子?给小姑娘一颗。”
“我找找,好像没有……”
宁荞虚弱地靠坐着,眉心微蹙,毫无力气。
耳畔的声音此起彼伏,她的脑子嗡嗡的。
什么心思都没了,只盼着,如果真能吃一颗酸梅子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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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荞一行人是晚上到的。
部队领导向来重视江珩,小年轻要办喜事,因组织上的任务耽搁,无论如何,他们也得负责安顿好他的对象一家。
王副司令和傅政委原本要多派些人去接,但他们两位的爱人倒认为不必这么大张旗鼓。这次江珩很快就会回部队,他自己的对象,还是由他自己介绍更好。
否则,小姑娘会害羞的。
傅政委想了想结婚报告上江珩对象的年纪,十八岁的小丫头,初次来到陌生的地方怪忐忑的,他们这么一大群人围着她,确实不合适。
“还是你们女同志细心。”傅政委对爱人骆书兰说,“要不你和蓓蓉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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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书兰和蒋蓓蓉坐着部队里安排的军用卡车,前去码头接人。
前些天她俩还琢磨,是什么样的女同志让小江心心念念,特地兜远路跑一趟,就为和人家见一面。
此时一见宁荞,什么都明白了。
这谁不犯迷糊呢!
宁荞下船的时候,连东南西北都快分不清。
骆书兰和蒋蓓蓉扶她上车,拍拍她纤薄的背。
想当初她们刚跟着爱人被分配到海岛时,也是这么吐着吐着过来的。
骆书兰对江老爷子说:“老首长,我们家老傅前些天还念叨呢,没想到您也来了。今天晚,不好打扰您休息,明早他一定去拜访您。”
江老爷子笑呵呵的,向骆书兰问起傅政委近日如何。
路上,宁致平已经缓过来,和宁阳一起,向两位领导的爱人了解海岛情况。
江老爷子今晚和三个孩子们一起住家属院,但这会儿还是先一同送宁家人去招待所。
蒋蓓蓉和骆书兰一路介绍,等到将人送进招待所,才算任务完成。
招待所的大门口,宁荞沿着台阶,缓慢地向上走。
海岛空气新鲜怡人。
夜色中,不远处的灌木丛里动静不小。
“别推——别推!”
“那真的是我们的嫂子吗?”
宁荞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好奇地回头。
灌木丛里,声响小了,孩子们将脸蛋藏起来。
只露出三个圆溜溜的后脑勺。
江老爷子走过去,将他们仨提溜出来。
“爷爷怎么来啦?”
“我不要嫂子!”
“赶她回家!”
宁荞听见了,但江老爷子已经赶他们回家属院。
“还胡闹?看我今天怎么教训你们。”
仨孩子鹌鹑似的,被揪走了。
宁荞顿住脚步,望着他们仨的背影。
说好的——三个乖小孩呢?
宁荞被暂时安顿在招待所。
宁致平与宁阳则住在她隔壁。
一路舟车劳顿,骆书兰和蒋蓓蓉估摸着他们都想歇着,特地让人送来饭菜。
“宁同志,要是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告诉我们。”
“先吃饭吧。”
骆书兰和蒋蓓蓉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小江同志家新媳妇的小脸怎么越来越白了?
这样不适的感觉,她太熟悉了。
宁荞接过骆书兰递来的筷子,无论如何,也得吃一点。
然而忽然之间,眼前一黑。
宁荞瘫软下来。
“宁同志!”
“宁同志你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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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书兰去通知宁荞的父亲和兄长一声,再向招待所的同志借了辆自行车,赶到家属院。
家属院里有军区大院的医生,与她相熟,等把人喊出来,载着就往招待所骑。
蒋蓓蓉坐床边照顾宁荞。
小姑娘娇娇弱弱的,躺在被窝里,小脸白得像纸。
她闭着双眼,眉心紧拧,额头一个劲冒冷汗。
蒋蓓蓉是女同志,方便照顾宁荞,毛巾换了一条又一条,往她额头上轻轻压着。
宁致平和宁阳急得慌,寻思医院在哪儿,要不要跑一趟。
“快开门——”急促的敲门声,骆书兰喊道,“郑医生来了。”
医生检查过后,确实发着高烧,按时吃药即可,特地跑医院更折腾人。
宁致平深知是闺女身子弱,一连两天的路途颠簸,压根就吃不消。
心疼之余,转念一想,好在不是下乡,否则三天两头的受凉,闺女会更加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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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区大院的家属们的生活日复一日,十分枯燥,在得知江营长的小媳妇来了,择日在海岛结婚之后,眼睛都要亮了。
大家凑在一块儿讨论对方。
听说老爷子昨晚在屋里狠狠教训了三个熊孩子一顿,严令他们将来不准欺负大哥的媳妇。
家属们耳聪目明地提炼有效信息——
十八岁的小姑娘、娇滴滴的、很容易挨欺负!
作为过来人,家属院的嫂子们断言不靠谱。
江营长的性格冷冰冰的,又时常出远门,很难护着新媳妇。
他就该娶一个泼辣的女同志,才能镇得住家里三个弟弟妹妹。
否则,估计那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真要上天了。
“我还听说,是娃娃亲……”
“播音站的同志们也在议论这事,一大早的,那位罗琴同志听说这消息,立马去剪了个短头发,这是伤透了心吧。”
“我还好奇呢,江营长怎么好端端突然领回来一个媳妇?你要说是娃娃亲,我就懂了。”
大家说着闲话,突然看见江营长家的房门一开。
这是三个小孩儿要出门上学去吧?
果不其然,出来的是江营长的三个弟弟妹妹。
江源打头阵,江奇在屁股后面跟着,江果果低着脑袋。
都是没精打采的样子。
三个孩子怪怪的。
大家估摸着是在抗议,不愿意让他们家嫂子进家门。
仨孩子踢着石子儿,一同前往上学的路上。
突然,江果果小声说:“二哥、三哥,我昨天突然想起一些奇怪的事儿。”
江源愣了一下,神色古怪:“什么事儿?”
江奇吞了吞口水:“二哥,你也想起奇怪的事儿了?”
昨晚在爷爷厉声教训他们时,他们脑海中几乎同时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思绪。
曾几何时,他们好像,做错事了。
他们逃了今天的课。蹲在海岛后山一整天,终于理清思路。
原本打算假装放学回家来着,然而刚起身露出脑袋,就被逮住了。
三个孩子回头一看。
大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江源一声令下:“跑!”
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但江珩最擅长的就是“捉兔子”。只要大哥在,他们就逃不出大哥的五指山。
批评是轻的,重的也有,像平时一样,要被打屁股的。
他们仨的脑袋快要垂到胸口。
“跟我去海边。”江珩一如往常严肃,厉声道,“我有话对你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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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荞烧得厉害,睡睡醒醒两天时间,还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她梦到,自己生活在一本年代文中,是文中男女主的对照组。
男女主的生活幸福美满。
而她的小家庭,则整日鸡飞狗跳。
江珩出任务,时常不在家,他们夫妻俩不熟,相处只能用相敬如宾来形容。
大多时候,梦中的宁荞和他弟弟妹妹们生活在一起。
二弟在黑夜里将煤油灯的灯光照在自己脸上,抓来海蜘蛛吓唬她。三弟不上学,她好心提醒,但他不领情,拎着扫帚轰她走。四妹最叛逆,玩手工时剪坏她的衣服,还吐舌头挑衅。
这是一场噩梦。
宁荞紧闭双眼,纤细白皙的双手攥着床沿,使劲摇头,却始终醒不来。
突然,额头传来一阵冰凉。
耳畔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宁荞的脑子嗡嗡的,睫毛轻颤,刺眼光线袭来。
她缓缓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
江珩紧紧盯着她。
从他回到西城起,她就发着高烧,一直在昏睡。
他以为差一点,自己又要失去她。
上一世,他和她相处的时间太短了。
他时常出任务,她却从不抱怨,将家中照顾妥当,一心带他弟弟妹妹走回正途。
慢慢地,弟弟妹妹们对她敞开心扉,认定他们的小嫂子。
到了那时,他们自己坦白,江珩才知道她在家受过多少委屈。
一家人的生活这才走上正轨,却发生一场意外。
她去世了。
往后每一分每一秒,江珩都沉浸在怀念中,意志消沉地苟活着。
直到发现,她的死并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兴许是记忆中有保护机制,江珩想不起那场阴谋究竟是什么。
只知道那是在婚后半年发生的事,她灿烂的人生,最终仍停留在十八岁。
上一世,他和弟弟妹妹们比宁荞多活一年,为她报了仇。
他们四个人,有的锒铛入狱、有的残、有的死。
而现在,她还活着。
江珩无比庆幸,宁荞竟还活着。
“小嫂子现在能跟我们回家住吗?”
“要等结婚才能和我们一起住!”
“什么时候结婚呀?”
“快了快了!是明天!”
大孩子们悄声讨论。
宁荞适应了光线,看见身边深深注视着自己的英俊男人。
那天初见面,少女情怀刚冒出尖儿,如今却被原剧情掐灭。
她有一点点失落。
跟前还有老老实实站成一排的弟弟妹妹们。
三个孩子眼睛一亮,异口同声地喊:“小嫂子!”
明天结婚?
晴天霹雳,宁荞顿时攥被角缩成一团。
泪花儿打转,双眸雾蒙蒙的。
这是掉进狼窝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