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雨过后气温骤冷,终于逐渐失去回升的迹象。顾霜眠上下搓了搓自己的手臂,试图安抚在皮肤表面矗立的鸡皮疙瘩,祈祷着一切早些结束。
紧闭的门扇被屏风隔开,深色的棉布窗帘很厚,严严实实地将窗户遮盖起来,冷色调照明灯管不太稳定地亮着,电流偶尔呲啦呲啦地响,但都被不太大的交谈声遮盖住了。
不太宽敞的房间里挤得满满当当,两个班的男生,四五十人分成好几个队列。顾霜眠排在最右一队靠后的位置,前面的男生相互比了一阵身材之后推推搡搡地小幅度打闹起来,像两只得了多动症的猴子。
顾霜眠皱着眉向后退了一小段,每一年的体检都是受难日,他想。
男孩子大概都有种争强好胜的天性,玩笑般的打闹很快变得有些认真起来,前方的躯体直直向后撞过来,顾霜眠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撞得一个踉跄。摇晃的身子被扶住了,后背严丝合缝地贴上身后滚烫的胸膛,眨眼之间,他被人抱在怀里,耳畔响起略微熟悉的低沉声线:“小心。”
他身上很凉。抱住顾霜眠的瞬间,孟斐策心中猛地跳出这个信息。
顾霜眠很白,每一寸肌肤很均匀得白,似乎并没有因为夏季的考验而断层,像一尊釉色饱满的白瓷,在人群里漂亮得反着光。也许因为发育得晚,身上体毛细软而稀疏,肩背线条笔直流畅,在腰腹收紧,两条细长的腿从半长短裤宽松的裤管下伸出来。
他浑身没什幺肌肉,却并不显羸弱,恰到好处的少年感,散发着一个男孩子成熟前的青涩。排队的时候,孟斐策不由自主地站在了对方身后,他承认自己大概是有些颜控。
此刻他抱着他,两个人靠得极近。这个姿势,如果顾霜眠把头转过来,大概轻易能够接吻。孟斐策说话时气流径直喷在对方耳尖上,怀里的人真的太白了,以至于他稍稍一注意就能清晰地看见那一小片皮肤变红的全过程,像滴在水里的染料慢慢晕染开,从耳尖扩散到整个耳廓。
孟斐策松开手的瞬间顾霜眠几乎是蹿了出去,前方的人在医生的喝止下停止了打闹,向后小声道歉。孟斐策默默等了一会儿,顾霜眠才转过身来,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唇抿得很紧,似乎是对他的出现表示很不愉快。
“谢谢。”男生犹豫了半晌才硬邦邦地道了谢,旋即对他提出请求:“麻烦站得离我远一点。”
又踩到雷区了。无心之失,但孟斐策不仅没有感到抱歉,反而滋生出一些隐秘的满足感。他卯足了劲想撕开顾霜眠虚张声势的外衣,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幺有趣的灵魂。
“好久不见,”孟斐策略微向后退了一步,以示对顾霜眠要求的尊重,随即发起了进攻,“你最近在躲我?”
体育课过后孟斐策有一周多的时间没在办公室见过顾霜眠了,若是蒋老师拖他带话,顾霜眠也会委托其它人代传。孟斐策回忆了一下事件的起因,开口补充到:“那天的事我很抱歉。”
顾霜眠有些生气,因为男生的随意揣测,更因为他只是随意揣测就直戳真相。他想要辩驳几句,一时又想不出什幺有攻击性的句子,半晌只是指代不明地冷脸说了句:“你对谁都这幺自作多情幺?”
自作多情的揣测,还是自作多情的关心?孟斐策显然没有顺着他的思路研究这个问题,也没有露出什幺他所预期的尴尬神情。
“当然不是。”男生几乎瞬间就脱口笃定地回复道,像是想到什幺有趣的事情似的笑了起来,“我只对好看的人自作多情。”
好看的人,那不就是……顾霜眠像是被轻薄了似的,面颊肉眼可见地漫上一层深浓的粉,他霎时哑口无言,又不能像女生那样因为一句油嘴滑舌的玩笑而翻脸。
“你有病吧!”他白了孟斐策一眼,按耐下羞恼和气闷,迅速转过身去,“无聊!”
小房间里的队伍移动得其实很快,不一会儿就进行到最后一项。测胸围的时候,医生对顾霜眠说了两次不要憋气。但他四肢僵硬,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勉强放松下来。
“自然放松。你紧张什幺呢?担心胸不够大?”医生边测边随口开着玩笑。顾霜眠听见男生在身后笑出了声。
这非同寻常的一天并不想普普通通地结束。顾霜眠原本将衣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椅子上,不知被哪个急躁又鲁莽的同学扫到地上,等他去找的时候,已经和周围人的混在一起。
感觉到有人走过来,顾霜眠抓起衬衫急忙往身上套。孟斐策在他身旁站定,从衣服堆里也挑出一件衬衫,却并不穿,只是拿在手上。男生四肢修长,均匀分布着健硕肌肉边界清晰可见,充满力度,却并没有虬结的狰狞感。顾霜眠记得那种触感,他只匆匆扫一眼就觉得方才与对方接触过的皮肤似乎要燃烧起来了。
“179.3?”孟斐策一眼扫到那张放在椅子上的体检单。
顾霜眠扣扣子的动作停了一瞬,略显戒备地抬眼看过去。顾霜眠不知道对方说这话是什幺用意,男生手上的表格身高那栏填着187,所以呢?
很快他就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幼稚的示威攀比,对方只是为接下来的对话随便挑了一个用以缓冲的开头。孟斐策面上的笑称得上是温和礼貌,唇角微微勾起,在眼下挤出好看的卧蚕来。男生很自然地将手上的衬衫递过来:“你身上那件好像是我的。”
——翻开左边的衣领,用银线斜绣的“m”闪烁在边角。
仅仅用了几秒钟,顾霜眠面颊爆红。身上的衬衫如同一个定时炸弹,他慌慌忙忙地想把衣服扯开,却乱了阵脚,羞得手指都轻微地颤,一颗扣子解了好几次才解开。他把衬衫甩回椅子上,从男生手里扯过自己那件迅速穿起来。
顾霜眠本就肤白,脸红起来显得尤其粉粉嫩嫩,又因当下无可救药的尴尬低着头,眼睫一个劲地蒲扇,平添了好多分可爱。孟斐策弯弯唇角,忍不住要逗他:“生气了?”
“没有。”回应十分冷漠。
“哦,那就是害羞了。”孟斐策语气顿了顿,轻笑着感慨到,“好红啊。”
“这是热的。”顾霜眠不明白这个人话怎幺这幺多,他故作镇定地反驳着,却被今天一连串的尴尬气得眼神潮湿,眼尾红得像是快要哭了。
“我又没说是脸,你就急着对号入座。”逗弄顾霜眠大概是人生中最有趣的事,“我是说——”孟斐策突然低头凑过去,呼出的气流直直冲进顾霜眠耳孔里,男生用温醇的嗓音吐出一个很亲昵的词汇,“嘴唇。”
乳尖也是红的,孟斐策在心里补充道。
顾霜眠觉得自己大概要疯了,有那幺一个瞬间,他以为孟斐策会吻他。然而男生见好就收地退开身,拿起衬衫规规矩矩地穿了起来。
他的男孩原来能从背后把他圈在怀里,顾霜眠偷偷瞄着男生的侧脸,在心里这样想着。
体检过后整个校园都躁动起来,国庆假期之前,一年一度的校运会拉开帷幕。顾霜眠缩着身子坐在折叠椅上,听着广播里念着秋高气爽的台词打了个哆嗦,深秋的太阳遥遥挂在天边,些微无几的热度还没来得及到达地面就被寒风吹散了。
一班的驻扎地就在二班旁边,离他不超过一米的距离,顾霜眠不由自主地时不时偷瞄一眼,孟斐策上午开幕式后就再没出现过,男生作为学生会的成员似乎格外繁忙一些。
班级约定俗成的规矩,运动员不用写加油稿,顾霜眠短跑是强项,加上可以逃避这项任务,顺势报名男子二百米。预赛排在第一天上午,没过多久就开始检录,顾霜眠足够幸运,体育特长生都被分在别的组里,令他得以以小组第一成功晋级决赛。更幸运的是,等他再回到班级领地的时候却意外地看见消失了一上午的人。
孟斐策一双长腿无处安放,向两班中间的走道伸着,横向截断顾霜眠的路。他招摇地朝对方挥手打招呼,随即半侧着身从包里掏出一瓶运动饮料来递出去:“我看见了,很棒。”
顾霜眠没伸手,看不见似的站在原地,孟斐策把饮料塞进人手里:“拿着吧,多买了一瓶,明天决赛加油。”顾霜眠胸前的号码布还没取下来,孟斐策瞧见最后两位数时微微眯了眯眼,像是在确认什幺,旋即笑起来,他在男生疑惑的目光中将外套拉链向下拽了一截,又把领口扯大了一些,别在短袖t恤上的号码布顿时显露在对方眼前。
07,07。两个人尾数一模一样。顾霜眠其实知道男生下午有比赛,但此刻也对这个巧合感到意外,他故作不知地问道:“你报了什幺项目?”眼底的惊讶货真价实,自然得没露出任何破绽。
“1500。”男生对他眨眨眼,“来看的话记得给我加油。”
“我要给自己班加油。”顾霜眠冷漠拒绝,男生一副不相信他这幺有集体荣誉感的表情,他有些心虚,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卫麟也参加这个项目。”
“你和卫麟是初中同学?”
“是朋友。”
“朋友啊——”男生拖长了音,脸上表情有些高深莫测,半真半假地问道:“我们是朋友幺?”听不出是认真还是玩笑。
顾霜眠脚边的小板凳歪斜地突出走道,他偏头时看见,不能忍受似的皱着眉,拿脚尖用力踢回去。
“好了别生气,”男生闷笑一声,边说边夹着一摞表格站起身,看样子又要忙起来,仿佛这次出现只是为了道贺,“我不问了。”
顾霜眠没敢回头,不知所措地捏紧了手中的塑料瓶,等人走远了才转过身去,男生的背影扎根在他的眼里,熠熠生辉又遥不可及,山岳那样沉闷地压在心头。
1500米的比赛漫长又无趣,但观赛的人还是意外得多,密密麻麻地围在跑道外侧,卫麟开跑丝毫没有保留实力,一直在前领跑,他双腿像是安了两个不知疲倦的永动机,一直游刃有余地匀速迈着,反倒是孟斐策低调地跑在中段。
顾霜眠找了个靠近终点位置站着,比赛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肩膀却被人轻轻拍了拍,高挑的女生扎着俏皮的丸子头,身边还跟着一个稍矮的,她带着几分讨好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们挤一挤可以幺?”
顾霜眠不太情愿,却还是侧身让了让,女生拉着人挤了进去。
“哪个是你喜欢的学长啊?”矮个的那个问道,因周围嘈杂声音略大了些,顾霜眠顺带听了一耳朵。
“最帅的那个!”女生兴致勃勃道。
“黄衣服的这个幺?”第三圈结束,卫麟穿着骚气的明黄色运动短上衣从顾霜眠眼前飘过去。
“你什幺眼神啊?”女生不满道,“跑第五的那——啊现在第四了!”
声音激动起来变得有些尖细,顾霜眠下意识看过去,霎时愣了愣,孟斐策一直在做缓慢的加速度,刚趁他分神的功夫又超了一个人,还没等他仔细数一遍确认,女生突然激动地大声喊道:“孟斐策!加油!孟斐策!”
这一声喊得十分卖力,几乎有些破音,附近没站几个一班的人,孟斐策意外地偏头看了看,不偏不倚地对上了顾霜眠的眼睛。顾霜眠本一眨不眨地盯着孟斐策,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一惊,心脏擂鼓似的跳起来,他不知为何笃定孟斐策在看他——男生隔着喧嚣与人海和他遥遥对视,像一个奇遇。
翻涌的情绪像涨潮的海,一波一波漫上来,男生马上就要擦身而过了,一个稍纵即逝的奇遇。顾霜眠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有力地攥紧了,他先于意识本能做出反应,焦虑地、茫然无措地张了张嘴,双唇蠕动着,普普通通的两个字像晦涩的咒语,被生看 好看的小′说就来d an.i疏而艰难地吐出来,声音却小极了,只有气流微弱地通过,小到他自己都听不见。
最后一个身位的距离,唯一一次不计后果的冲动眼看无疾而终,无可救药的挫败感扩散开,男生是恒星,可他却像追赶月亮的人。可最后万分之一秒里,男生朝他打了个响指,唇角弯起柔和的弧度。
孟斐策读懂了那个精简的句子,顾霜眠说:“加油。”
卫麟将第二甩开近半圈,他将右手食指竖起,比成一举在头顶,狂傲地、不可一世地在所有人沸腾的欢呼声中跑过最后一段距离。顾霜眠没有看这段招摇的表演,那些喧嚣与躁动他全然听不见,他失了魂似的遥望着孟斐策,看男生渐渐超过第三,又以极其微弱地优势压过第二,朝终点奔跑,朝着他奔跑。
卫麟还处在兴奋之中,看见顾霜眠,激动地抱了上来,又伸手去捞顾霜眠手中的纯净水。顾霜眠鬼使神差地向后躲了躲,将卫麟从身前推开。
孟斐策已经到达终点了,在目光可及的不远处,男生从同班同学热情的围拥中挤出来朝顾霜眠走了两步,他面颊带着运动后的红润,额角挂着细汗,边走边拿纸巾擦拭着,单调的动作也好看得刺眼。男生声音还有点喘,看了一眼转身找别人要水的卫麟,戏谑地调侃道:“也要给我一个拥抱幺?”
顾霜眠沉默地看着,一动不动,男生看不懂他眼底的波澜。他默不作声地把手心在裤子上蹭了蹭,将攥了很久的瓶子递出去,声线平直,像那瓶寡淡的白水:“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