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孙绍祖狞笑着逼近薛宝钗,刚要伸手去撕扯宝钗衣物,却听外头有人喝道:“住手!”孙绍祖听了不由一愣,心中道:“我特意叮嘱外头将门守好了,怎么竟有人胆敢擅闯公堂?”刚要发作,抬头一看,为首走进来的竟是那在栊翠庵中将妙玉带走的吕总管。
孙绍祖不由停了手,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等吕总管进来了,忙迎上去笑道:“总管大人,不知有何贵干?”
吕总管也不拿正眼看他,只将宝玉等四人都打量了一番,目光又停在贾宝玉身上问道:“你可是贾宝玉?”
宝玉不知来人是何来头,只得点头道:“正是。”
吕总管道:“如此,劳驾跟我走一趟吧。”
孙绍祖已知道吕总管是皇太后身旁的人,虽是吃过一次苦头被掌掴了几十巴掌,却也不肯就这么让他将贾宝玉带走,遂赔笑道:“总管大人,这贾宝玉乃是重犯,本该我提审,不知是何人要见他?”
吕总管这才斜着眼看了孙绍祖一眼道:“杂家只是奉旨行事,其他的一概不问。怎的?难道这人我还带不走了不成?”说罢身后两个侍卫齐齐往前走了一步,唬得孙绍祖忙往后退,一只手捂着脸道:“不敢不敢。”一面说一面退在一旁。
吕总管这才又转向贾宝玉道:“贾公子,跟我走一回吧。”
宝玉自然能看出这孙绍祖忌惮这被唤作吕总管的人,如今虽不知这吕总管要将自己带去是凶是吉,倘或自己被带走了,只留宝钗薛姨妈和香菱在此不亚于羊入虎口,宝玉怎能放心?
他心下早打定主意,即便是死,自己也要同宝钗死在一处。
吕总管见宝玉眼神忽明忽暗,并没有要同自己走的意思,因又重复道:“贾宝玉?跟我走一回吧?”
宝玉这才挣扎着转过去道:“这位大人,贾宝玉还有个不情之请。”
吕总管道:“你说。”
宝玉指着宝钗等三人道:“还请大人将这三人同我一起带走。”
吕总管皱眉道:“上头只说要见你,如何带这许多人去?”
宝玉指了指仍瘫在地上浑身颤抖的宝钗道:“不瞒大人,这是我结发之妻,令两个是我岳母和兄嫂。我若一走,孙绍祖必将不利于她们,贾宝玉不才,却不肯将她留在此处任虎狼糟蹋。”
吕总管看了看宝钗,又看了看仍赤条条昏死在地上的香菱,皱了皱眉转向孙绍祖道:“贾府不是说只将男丁拘押,女眷都禁在府里么?如何竟动了刑?”
孙绍祖只得硬着头皮道:“回总管,我奉命提审嫌犯,因这贾宝玉不老实,故而才将其家眷一并审讯。”
吕总管哼了一声道:“既然如此,这三人我也一同带去走一遭,不知可否?”
孙绍祖自然不愿意,却也不敢说出口,只道:“这……既是如此,都依大人便是。我这就派人将此四人押过去。”
吕总管摆手道:“不必劳孙将军,杂家带的人也竟够了。”说着又看了贾宝玉一眼。
孙绍祖忙给压着宝玉的两个差役递眼色,二人这才将四只手从宝玉的身上抽出。
宝玉终于能动弹,立时跳到宝钗身畔,一把将宝钗抱住了,一面给宝钗擦眼泪一面道:“好宝儿,可吓着了?别担心,都有我在呢,即便是死,咱们也要死在一块儿。”说着先将宝钗和薛姨妈手臂上的绳索除去了,又将身上有些破烂腌臜的外衣脱下来,盖在香菱身子上。
吕总管道:“如何,这回还有什么话说?”
宝玉一手挽住了宝钗,一手扶着薛姨妈道:“多谢大人,宝玉这就跟大人走。”说着有人将香菱抱了,押着三人去门上车去了。
一路无话,一行人被压着来至内宫,吕总管先命人找来衣物给宝玉换上了,又好歹洗了把脸草草梳了梳头,这才道:“走吧。”见宝玉仍拉着宝钗不方,不由噗嗤笑道:“你放心,在这里自然不会有人加害于她们便是了。”
宝玉将信将疑的看了吕总管一回,又朝宝钗道:“好宝儿,你别怕,我一会儿就出来,仍和你一处。”说罢这才松开了宝钗,一步一回头的跟着吕总管去了。
来至内殿,吕总管先进去,果然见皇太后坐在那里,因请安道:“回太后,贾宝玉已经带到了。”
“传进来我瞧。”
“是”吕总管一面答应着,一面朝外头喊道:“传贾宝玉觐见。”不一时,有小太监将宝玉带了进来。
“还不快给皇太后请安!”
宝玉正四处打量,见銮座上坐着一个老妇人,一席凤袍,说不尽的雍容典雅,又听说是皇太后,不由也是一惊,忙跪下磕头道:“草民贾宝玉给皇太后请安。”
太后摆了摆手道:“平身,走近些抬起头来我瞧瞧。”宝玉这才起身,低头往前走了两步站定了。
太后又命宝玉抬起头来,细细端详起来,只见宝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
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
虽是脸上有些瘀伤却瑕不掩瑜。
因点头道:“果然生的不错,这眉眼和元妃竟是十分相似。”
宝玉听太后说起元春,不由一黯,因道:“太后,元妃娘娘她……”
太后一摆手道:“罢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元妃我也知道,是个最有德行的女子,我是不信她能做出这种弑君的事来,哎……”停了停又道:“元妃昨儿刚产下一个男婴,只可惜……是个死胎。”
宝玉听了大吃一惊,又问道:“却不知我大姊身子可还好?”
太后点头道:“倒是无大碍,只是仍虚弱的很。哎,那又如何呢?不提也罢了。倒是说说你,多大年纪了,可有入朝为官?”
宝玉忙道:“草民今年二十了,无德无能,只赋闲在家,并未居官。”太后点了点头。
宝玉忙又道:“回太后,我祖上蒙圣恩袭了三世官,全族上下无不感恩戴德,万岁的恩德更不敢忘却一丝半点,家父更是日日都教导我们要忠君爱国,好好读书,长大了也好为国效力,虽间或有些不肖事,哪里敢做出这等弑君之大罪来?还望太后明察。”
太后听了冷笑道:“好一个忠良之后,这宁国公的后人贾珍袭着官,却是做出不少出格的事来,可是有的?我听说前几日刚刚将宁国府上下一干人都发配了。”
宝玉听了哭道:“这个我却不知,纵使珍大哥做出些糊涂事来,也只不过他一人之过,这宁国府上下几百号人可都要跟着遭殃了。”
太后叹了口气,摇头道:“这些事都有各个王爷去查办,我是不管的。倒是你,年少不经事的也是平白受了牵连。今日我见了你心中喜欢,倒是有意为你网开一面,你看可好?”
宝玉忙磕头谢恩。
太后又道:“我有个孙女,已是到了出阁的年纪,如今我见你生的还好,有意将她许配给你,你可愿意?”说罢笑着看着宝玉。
宝玉听了不由低头不语。
一旁吕总管道:“傻小子,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磕头谢恩!”
宝玉这才道:“承蒙太后错爱,只是……只是草民已经完婚,怎么能再娶?”
太后道:“这我也知道,是前些时候元妃赐的婚,你娶的是紫薇舍人之后,可是有的?这也不妨,只休了她便是了。没什么大不了。”
宝玉回道:“回太后,恕草民万万做不到。”
太后听了脸色一冷,挂着的笑容也不由僵住了,口中哼了一声道:“贾宝玉,你可别不识抬举,你现在是个罪民,若是成了驸马,我自然可以免你一死,日后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况且我多少也听说,你生性风流,身畔女子也不止一人吧?”
宝玉听了不由涨红了脸,却又道:“太后明鉴,我虽姊妹多一些,可对各个都是真心一片,倘或此番为了保全自己一条小命就辜负了众多人,宝玉万万做不到。”
太后怒极反笑,朝吕总管道:“我听说你这回把贾宝玉之妻也带了来?不如也传进来让我瞧瞧罢,我倒是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儿,竟让人这等痴心?”不一时宝钗上来,也请了安。
太后又细细的看了,因道:“果然是个怪可怜见儿的。难怪你不舍得。只是你可知道,若你家里这罪定下来,便是要诛九族的?”
宝玉低头不语。
太后又道:“贾宝玉,只要你休了她,入赘宫里做了驸马,不单能保你一人安危,你这媳妇也再不算贾府的人,也是救了她一命,你可想仔细了。若不然,只怕你们二人要在阴间再去做夫妻了。”
宝玉紧紧将宝钗的手攥住了,声音有些打颤儿,却坚决道:“回太后,我那时就发过誓,再不让她受一点的委屈,若让我休了她,我万万做不到。”宝钗是明白人三两句话早已听明白了其中缘由,刚要说话,却被宝玉拦住了。
太后冷笑道:“别光说些个漂亮话,你那么多姐妹,如今为了这一个你愿意同她死在一起,那你岂不是又辜负了其他人?”
宝玉道:“若是我贾宝玉有几条命,甘愿一人为她们死一次也无妨,只可惜……”想着眼下光景,姊妹们一个个下落不明,不免神色黯然,再也说不下去了。
宝钗这才哭道:“宝玉,你可还记得悼红轩那一处风光?”宝玉哭着点了点头。
宝钗道:“如今那处石榴花只怕又要开了,我是看不着了,我只想你能活下去,得了空你可以去看看,只当我还陪着你就是了。如今,你就休了我吧。”说罢早已泣不成声。
宝玉自然明白宝钗所说的是悼红轩中还有可卿迎春湘云一干人,一把将宝钗抱住了哭道:“宝儿,不许你说这些傻话。我就是死也不离开你。”
宝钗道:“玉郎,我知道你对我的一片心,你我夫妻一场,虽时日不多,却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段日子,我命薄福浅,能和你过一回也知足了。又何苦为了这个名分拖累了大伙儿?只管休了我吧,我再不怪你。”
宝玉仍不答应,太后道:“你这人好没意思,竟不如她明白。你还不答应?”
宝玉只是摇头道:“我贾宝玉虽只读过几年书,做人的道理却也懂得一些,我昔日里曾许下过誓,再不让宝姐姐受一点委屈,如今家里遭此劫难,虽这句誓言早已成了空话,我却再不能休了她。”
太后见宝玉说得坚决,叹了口气道:“如此罢了,我也不强求你,来人哪,还将他们带回去听候发落吧。”
宝钗知道若此番再被送回到孙绍祖手中自然不会有个好结果,忙道:“太后,且容我再说两句话。”
太后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宝钗轻轻抬起手来,将宝玉脸上的泪擦净了,苦笑道:“玉郎,多谢你这么多年对我和娘的照顾,能于你一起过了这些日子,宝儿就是死了也值了。只是死纵然不是难事,活着才不易。况且不说悼红轩,还有一件事,我是死都不能瞑目的。”
宝玉哭道:“好宝儿,有什么事你只管说。”
宝钗道:“我被抓前依稀听说有人将栊翠庵中妙玉姐姐和黛玉都抓了去,颦儿本就病着,听见你被抓了更是几天不省人事,哪里还禁得起这等磨难?如今二人更是下落不明,都是我的错,只因为我才害得颦儿赌气去的栊翠庵,又因颦儿在栊翠庵这才连累了妙玉姊姊。我指望着你活着,或许还能救她们一救。我心里头一直觉得愧对颦儿,如今……”说到此处更已泣不成声。
宝玉这才知道黛玉和妙玉竟是落得如此下场,不由也哭了出来。
上头太后因道:“好了,都说完了就下去吧。”
宝钗这才止了哭,两手捧着宝玉的脸,将两片被泪水浸湿了的樱唇吻了上去。
好一会子,四唇分离,宝钗强挤出一个笑来说道:“玉郎,今生虽能执子之手却不能不能和你偕老了,来世我还要做你的宝儿,我去了,你多保重罢。”说罢猛地站起身来,一头朝一旁的柱子撞了过去。
宝玉先是一愣,方想起来去拉宝钗,却仍是晚了一步,只扯着了宝钗的衣襟,只听砰地一声,宝钗已经一头撞在了柱子上。
软软的倒下了。
宝玉忙哭着将宝钗抱在怀里,只见一丝鲜红的血顺着宝钗的额头流了下来。
宝玉忙胡乱将宝钗额头上的伤口捂住了,一面哭着喊着宝钗的名字。
好在还有鼻息,多亏得宝玉拉扯了这一下子,多少卸去了些力道,方不至香消玉损。
宝玉哭道:“傻宝儿,你何苦连自己的命都搭上去了?你若是就这么去了,我还能活?”
宝钗好一会子方睁开眼,檀口张合几回颤声道:“玉郎,我只想着,你若是休了我做了驸马,不单自己可以保命,更可以以后好好照顾湘云她们,还能再探访颦儿下落,可你总是不肯,我只好一死,你便可以……倒是我死了大家都便宜,你又何苦拉住我……”
宝玉哭道:“宝儿,别说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能保护你们姊妹……”
其他人等也都看呆了,好一会子太后忙道:“快传太医来!”
宝玉却抱着宝钗站起身来道:“多谢太后,不必了,早晚都是一死,让我们两个死在一处也就罢了。”说着便往外头走去。
太后望着宝玉出了大殿,幽幽叹了一口气,擦了擦眼角朝屏风后头道:“好一个烈性的孩儿。玉儿,你可都听见了?”
却说宝玉抱着宝钗出来,外头香菱早已醒了,正同薛姨妈一处惴惴不安的等着,见宝玉抱着满脸是血的宝钗出来,忙都迎上去。
宝玉叹了口气道:“妈妈,香菱姐姐,我……我们回去吧。”
正等着有人再将四人押回去,却有小太监走过来道:“贾公子,几位奶奶,请这边请。”宝玉早已豁出去了,也不多问,抱着宝钗便跟了上去。
来至一件厢房内,又有太医过来给宝钗查看伤口上药包扎。
宝玉只冷冷的看着,抱着宝钗的手再不肯松开一丝。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又见吕总管进来。
宝玉也不大理会,吕总管道:“贾宝玉接旨。”宝玉这才极不情愿的将宝钗放下,自己跪下。
吕总管看了宝玉一眼,只将懿旨塞进宝玉手中道:“你自己看也就罢了。”
宝玉愣了一回,方将诏书展开来看,看完不觉呆住了。
薛姨妈见了忙问是什么,宝玉这才回转过来,张了几回嘴方说出四个字来:“免死赦令。”
薛姨妈忙问:“是谁的?”
宝玉道:“我和宝姐姐的。”
薛姨妈听了不禁喜极而泣,一把抱住了宝玉。
吕总管笑道:“还不谢恩?”宝玉这才忙又跪下磕头。
吕总管道:“太后说了,她老人家是看在薛姑娘的份上才赦了你们的。至于你丈母和这位香菱姑娘,本就不是贾府中的人,也都没罪,自然也不用赦了。太后还说,让你日后好好待薛姑娘,好了,这就去吧。有了这免死金牌,谁也奈何不了你了。”
众人忙都谢了恩,由小太监领着出宫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四人出了宫门,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洋洋洒洒鹅毛般的雪花,地上早已铺了厚厚的一层。
宝玉仍是抱着宝钗,薛姨妈身子早吓软了,香菱身上有伤,二人相互搀扶着跟着宝玉。
薛姨妈问道:“宝玉,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呢?”
宝玉愣了一回,叹了口气道:“是啊,我们要去哪里呢?”荣国府定是不能回了,又恐孙绍祖一干人不死心,暗中谴耳目盯着自己,也不敢就这样回悼红轩去,身上又是分文皆无,不免也有些惆怅,只得将怀中的宝钗抱的更紧了道:“走一步看一步吧。”说着便走进了风雪中。
走了两条巷子,香菱颤声道:“二爷,那几个人自打我们出了宫一直在跟着我们。”
宝玉看了一眼,果然后头百十来步远有四五个人远远地跟着,见宝玉往那边瞧过去忙又扭头往别处走。
宝玉心中知道这几个人必是孙绍祖派来的,不由又叹了一口气。
虽是身上有皇太后的赦令,毕竟出了宫门便是大千世界,自己凭什么才能保护好宝钗、薛姨妈和香菱三人呢?
那几个人确是孙绍祖派来盯梢的。
却说孙绍祖自打见宝玉等四人又被吕总管接了去,方知道事情不妙,只好硬着头皮去见忠顺王,将事情经过讲了一回。
忠顺王听了眉头不由拧得更紧了,想了好一会子方道:“你且派几个妥帖的人在宫门外守着。若是宫里头扔将贾宝玉押解出来,你只管接收。若是贾宝玉自己出来,你便让那几个人寻个清净处将人再抓回来。”孙绍祖忙答应着去了。
忠顺王又暗中派人去宫中打探消息,都安排下去了,方遣散了闲杂人等,问门子道:“你怎么看?”
门子道:“回王爷,依照贾兰所言,这妙玉虽然和贾府上下人都不大走动,唯独和贾宝玉甚是亲密,只怕他们关系非同一般,如今先是妙玉被接回宫中,又是贾宝玉被接了去,定是妙玉在皇太后耳边说了什么。”
忠顺王点头道:“我也这么想。却不知道这妱玉还知道些什么……唉,千算万算,终于还是被她逃脱了,斩草不除根,必留后患。”
门子道:“王爷稍安,依小的看,这妱玉格格那会子正是年轻,又在外头飘零了这许多年,即便她知道些内情,只凭她一面之词皇太后也不会来责问王爷……”
忠顺王叹道:“偷鸡不成蚀把米,没想到此番弄巧成拙了。如今还是要先打算一下后路是要紧。那长史如何了?”
门子忙道:“回王爷,扔在府里后院子静养,外头有十几个人看管,定是没用闪失。”
忠顺王道:“嗯,如此甚好,此人知道我的事太多了,这回又毒死了万岁爷,是再留不得了,你去找个籍口将他带至外头清净之处……”说罢用手做刀劈状一挥。
门子道:“是,小人明白。只是,还有一事,小的不知当讲不当讲……”
忠顺王道:“讲!”
门子这才道:“恕小的直言,小王爷虽是有才有德,这两回事儿却是不凑巧,碰了个晦气,还几乎坏了王爷的大事。若是……”
忠顺王听到此处,不由将桌子一拍,喝道:“你是说让我……”
门子忙跪下道:“王爷息怒,且听小的把话说完。小王爷是王爷最疼爱之人,小人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现在宫里头形势尚不明朗,小王爷在外头抛头露面。只怕也早被留意了,依小人遇见,不如先让小王爷在外头躲上一段时日……可巧又有王熙凤那一出,不如就让小王爷押解着王熙凤去金陵走一遭,一则可以避避风头,二则对小王爷也是个锻炼,还可以顺便带上长史大人,路上在那清净处……”
忠顺王听罢方点头道:“多亏了你还清醒,如此就按你说的办。只是……唉,祖儿确是让我有些放心不下,若是这一路上再生出什么事端……”
门子忙到:“小人不才,若王爷还信得过,小人愿陪小王爷一同前往。”
忠顺王点了点头道:“你去自然是极妥当的,我信得过,只是现在我心里也烦乱,还少不得你替我拿拿主意。此番你还是留在我身边罢了。你再想想,可还有稳妥的人?”
门子眼珠儿一转道:“若是这般,我倒是看好那贾雨村。此人虽然是个恩将仇报的奸诈小人,却是心思紧密的,如今他后台贾府倒了,正诚惶诚恐,王爷若是肯拉拢他,定是无不尽心的。”
忠顺王点头道:“好,这几件事你这就去办,去吧。”说罢,门子刚要退出去,忠顺王又道:“且慢着,打今儿起,你便是我的长史官。等结果了那个没用的奴才再封你。”门子听了不禁心花怒放,忙叩头谢恩,方退了出去。
再说贾宝玉,因心知再逃不出这些人的掌心,心里却不禁释然起来,朝香菱笑道:“横竖让他们来便是了,事已至此,还怕些什么?香菱姐姐,方才宝玉打你确是情非得已,可还疼么?”
香菱不禁脸上一热,低头道:“二爷不必自责,那会子确实情非得已,我知道那并非二爷本意。况且为了太太不吃苦,我挨几下子又算的了什么?莫说是打上几下,就算把我这贱命给了二爷也算是我的造化了。”说到此处突觉得有些不对,忙止了口,两腮泛起一抹绯红。
正自说话,巷子那头又走过几个壮汉来,这回宝玉四人便被彻头彻尾的夹在了中间。
新转出来的几个人摇晃着走到宝玉跟前,都是有了七分醉意,打头的一个将四人去路拦住了,打了个酒嗝,将一嘴酒气都喷在宝玉脸上,一面大声道:“王二麻子!可巧了,让我在这里碰上你了!”
宝玉不由厌恶,抱着宝钗往后退了一步道:“你认错人了,我并不是王二麻子。”
那人嘿嘿笑道:“怎么,不认识你张大锤张大爷了?你小子借了我二百两银子,说好年底连本带利还清,如今时日已到,你到时躲起来了?”
宝玉皱眉道:“我何时欠你钱?我都不认得你。你若是想再抓我进去只管动手,何必费这周折?”
那醉汉笑道:“你不认得我,我只认得你就罢了。如今看你这般光景也是没钱还大爷了,你抱着的这美人儿是谁?后头跟着的这两个又是谁?倒是有几分姿色,今日大爷我高兴,这两个嫩的一人作价一百两,那老货就算是利息,你只让我将这三人带走,咱们的帐便一笔勾销,你看可好?”
宝玉听了这话不由又往后退了几步,一面将仍昏迷着的宝钗抱的更紧了,一面极力用自己的身子将薛姨妈和香菱挡住道:“哼,我有皇太后免死赦令,天子脚下,你敢怎样?”
那醉汉听了不由一阵狂笑:“哈哈哈,好好好,你有免死赦令,我这儿还有玉皇老儿给我的尚方宝剑呢!孩儿们,将这三个婆娘抢过来!”只一挥手,身后众人便一拥而上,要将几个人拉扯走。
却说孙绍祖派来的几个人在宫门外风雪中苦等了两个时辰,早就一肚子怨气,终于盼得宝玉出来,刚想着此回将这些人拿回去定有重赏,正想着跟着到那僻静处好下手,却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几个醉汉搅局,哪里能不生气,不由加快了脚步赶了上去。
那为首的也喝道:“突!哪里来的泼皮,吃了几杯马溺在这处撒野,还不快给我滚一边去!”
那自称张大锤的歇着醉眼笑道:“好大胆子,敢让我滚一边去,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张大锤是谁?我跺一跺脚,只怕这京城也要抖三抖!识相的趁早回家搓撩子去,别坏了你大爷的好事!”
孙绍祖那边的人听了这话越发确信这几个人只是几个市井泼皮,因将腰牌套出来喝道:“我乃大清京都禁军,你这厮敢再撒野,当心你两条狗腿!”
张大锤哈哈大笑,劈手将腰牌抢过来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少来诓我,禁军?你可知爷爷我是谁?我乃托塔李天王,今日率十万天兵天将,就是来讨伐你等妖孽,孩儿们,给我打!”说着将手一挥,后头众人立马一拥而上,将四人团团围住,只三拳两脚便放倒在地,好一顿胖揍。
只打得几个人抱着脑袋满地打滚,再也站不起来方住了手,不知何时有一辆车驶了过来,张大锤又一挥手,众人这才卷着宝玉等人上了车,一哄而散了。
宝玉早在一旁看呆了,本以为这一前一后两拨人是一伙,哪成想一转眼便打在一处,如今自己又被稀里糊涂的塞进车里。
宝玉心道这些人定是敌非友,倒不如放手一搏了。
正想着,见那张大锤一挑车帘子探进头来,忙一拳打了过去。
那张大锤毫无防备,竟被一拳打了个正着,顿时鼻血横流。
宝玉强忍着手疼,刚要再出手,张大锤忙捂着鼻子摆手道:“宝二爷,二爷停手!”宝玉听了不由一愣,张大锤又道:“二爷停手,我乃冯紫英冯将军手下的人!二爷若是不信,腿短掩不住鸡巴长。”
宝玉听了不由一愣,这句话正是救了薛蟠之后柳湘莲薛蟠同倪二走路之际倪二留下的和王短腿联络的切口,只因这切口太特殊,宝玉如今仍记得,如今听这李大锤说出,不觉信了大半。
李大锤见宝玉停了手,忙又道:“我这次却是奉了冯将军之命来接二爷二奶奶的。”
宝玉将信将疑的道:“冯大哥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李大锤道:“二爷一会儿见了冯将军问他便是,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其中缘由也不清楚。”宝玉这才坐了下来,好在宝钗薛姨妈同香菱都在身畔,心中总算踏实了少许。
不一时来至一间院落,车子进了正门尚未停稳,只听一个声音道:“可是宝兄弟回来了?”果然正是冯紫英。
宝玉跳下车,兄弟二人抱在一处。
宝玉道:“冯大哥,你怎么算得我要从宫里出来?”
冯紫英也问道:“宝兄弟,我只出门不足半个月光景,怎么回来你府上就落得如此下场?府门也被查封了,男丁也被关在狱神庙里,是犯了什么事?”
宝玉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冯大哥,天子驾崩了!”
冯紫英听了这话不由呆住了,好半晌才问:“此话当真?怎的在外头没有一点消息?”宝玉这才将雍正猝死于元妃宫中,诸多所知细节都与冯紫英说了一回。
冯紫英越听越是吃惊,待到听到宝玉此番宫中一番遭遇,忙问宝玉将赦令拿来看了,方叹气道:“想不到这宁荣二府昔日那般辉煌,竟如此一败涂地。”
宝玉也想着贾政贾敬贾琏等人仍在狱神庙内,贾母、王夫人、凤姐等人被软禁府内,迎春湘云可卿在悼红轩中不知结果如何,更有妙玉黛玉被摞了去不知下落,不由又落下眼泪来。
一面哭一面问道:“冯大哥,你可知道悼红轩可好?”
冯紫英道:“宝兄弟只管放心,悼红轩我曾去过,并没有被抄检,三位弟妹也都安好,我早已暗中派人在四周巡查保护,今日你们且先在这处胡乱委屈一夜,明儿一早我便带你们出城!”
宝玉听了冯紫英这话,不由心中悬着的事儿总算放下一些,起身就给冯紫英拜倒道:“大哥,大恩不言谢,宝玉来世做牛做马也不忘大哥恩情。”
冯紫英忙扶起来道:“宝兄弟,你这是为何,和我还要这等外道不成?你若是这般,我倒是更觉得对不住你了。”
宝玉忙道:“冯大哥说笑了,你对我有大恩,又怎么对不住我了?”
冯紫英叹了口气道:“宝兄弟,你可知道宁国府众人的下落?”
宝玉也低头道:“知道,男丁都发配宁古塔,女眷都……哎,只不过珍大哥一人的过错,却要平白牵连这许多人……”
宝钗因听得外头是宝玉同冯紫英在说话,平日里又知道冯紫英同宝玉是莫逆之交,因也由香菱搀扶着下车来,欠身给冯紫英到了个万福道:“多些大哥关照费心了。”
冯紫英忙还礼道:“弟妹太过见外了,方才只顾得说话,竟忘了萱堂和二位弟妹还在车里,快请下车进屋休息吧。弟妹这头也伤着了?来人哪,快去请个上好的太医来!”宝玉也忙上前搀扶薛姨妈下了车,冯紫英引着众人往后头去,一面走一面道:“你有所不知,前两日贾珍贾蓉两父子关了站笼在东门口示众,一晚上过去,竟是一个疯了,一个死了。”宝玉听了不由一愣,虽是这二人对可卿不住,毕竟是自家兄弟,不由又落下泪来。
冯紫英拍了拍宝玉的背道:“宁府中女眷前日在人市上叫卖,我暗地里命人偷偷喊价,倒是将大半都买了下来,只是……”
宝玉听了这话不由一喜,忙问道:“只是怎样?”
冯紫英叹道:“只是尤大嫂子又惊又吓,再听到那父子二人的噩耗,竟是昨儿夜里闭眼撒手去了……”
宝玉听了忙问道:“冯大哥还救下了谁?我四妹妹可好?”
冯紫英道:“四姑娘虽也受了些惊吓,倒也无大碍。如今就在这院子后头呢。”
宝玉道:“大哥,快快带我去看看她。”来至后院,果然有几个认得的昔日宁国府中的女眷丫鬟,见了宝玉都请安,宝玉也顾不得同她们说话,只催着冯紫英快走。
冯紫英引着宝玉来至一间屋外,刚要敲门,宝玉却早一把将门推开闯了进去,口中只道:“四妹妹,四妹妹,你可还好?”
“二哥哥!二哥哥!是你,真的是你!”惜春见是宝玉,直直的扑进宝玉怀里,兄妹二人抱头痛哭。
冯紫英眼角也不由有些湿润,叹了口气,悄悄退了出去。
兄妹二人哭了好一会子,宝玉方止住了,将手捧起惜春的脸道:“快让二哥哥好好看看,四妹妹这些日子受苦了,清瘦了好多。”
惜春也抚摸着宝玉的脸道:“二哥哥,你也受苦了,这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可疼么?”
宝玉握住了惜春的手道:“不妨事,早就不疼了。只可惜珍大哥和大嫂子……”说着不禁落下泪来。
众人都跟着哭了起来。
还是宝钗先回转过来,轻轻拍了拍惜春的背道:“如今也都止了吧。咱们还能在一处也多亏冯大哥。如今咱们都逃过一劫,也算是造化了。”惜春这才抽噎着又倒进了宝钗怀里。
宝钗又道:“宝玉,你去和冯大哥说上几句话吧,他必定是在外头等着你呢。”
宝玉这才擦了擦眼泪道:“正是呢,宝儿,你们姊妹先和娘在这处歇歇,我去和冯大哥商量一回。”一面出门又朝前头去了。
冯紫英果然在前厅里坐等宝玉,宝玉又要往下拜,冯紫英道:“宝兄弟,你若再这样我就不认你这兄弟了!”宝玉这才罢了,又亲手倒了一杯茶给冯紫英,冯紫英无法,这才接了。
二人方落座。
冯紫英道:“宝兄弟,贵府遭此劫难,前途未卜,可有何打算?”
宝玉叹道:“虽是因机缘巧合有皇太后一纸赦令免了我和宝姐姐死罪,我父亲大伯同琏二哥等仍是在狱神庙里生死未卜,老太太大太太和太太还有凤姐姐等人也不知如何了……我哪里还有什么打算呢?且挨着看吧。”
冯紫英因道:“令堂和贾府中的情形我不知道,只是我听说你琏二嫂子也被送至狱神庙问话了,难道你没见得?”
宝玉听了突的站起来:“凤姐姐被传唤?不知情形怎样?冯大哥,你是听谁说的?”
冯紫英摇头道:“我也不知,只是听王短腿说的。这王短腿果然也是个讲义气的人,自打上回薛蟠走路之后多亏他送来消息。这回你被人带进宫去,也是他听了信儿跑来找我,将这些事情都告诉了我。我寻思着你被带进宫里,难不成是元妃娘娘召见?还是有什么坏事,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想着即便是发落也不至于在宫中行事,你迟早是要被押解出来,便想着派上几个人在宫门口盯着,等见你出了宫便强行将你抢出来,没想到你们四个竟是自己走了出来。我刚想去接你上车,却见你们后头鬼鬼祟祟的跟了几个人,后来的事你便知道了。”
宝玉听了叹道:“如此真该多谢他了,只是我还想问问他凤姐姐的情形。冯大哥,你可听人说起黛玉同妙玉二人的下落?宝姐姐说这二人也被许多官兵押着去了……”
冯紫英摇头道:“没听说过,我知道这黛玉也是你心头肉,好兄弟,你只管放心,我便四处差人打探,定要将她们救出来。宝兄弟,如今还有一件事要你定夺。如今你这许多姊妹,悼红轩有几个,这处有几个,依你看是想将她们聚在一处还是分散在各处?我在城里城外还有几套房舍空着……”正说着,只听外头有砰砰声想起,宝玉听了不由一惊。
冯紫英忙到:“宝兄弟莫怕,快要年关了,放爆竹的罢了。”
宝玉一愣,好一会子才喃喃道:“竟然是过年了……前几日院子里还忙上忙下筹备过年,谁想到只不到十天的功夫便是家破人亡……”
冯紫英只得安慰道:“好歹还有这许多人在呢,况且也不知上头到底怎么定夺,宝兄弟也不必太过悲伤。”
宝玉凄然一笑道:“冯大哥,明儿还麻烦你将我们几个送去悼红轩吧。好歹让我们也团员一日,即便是死也能死在一处,也算是我们的造化了。”
又说了一会回话,不觉天色一晚,冯紫英道:“宝兄弟,如今你也早些休息吧。明儿一早我便安排你们出城。”说着将宝玉又送至后头,宝玉同一众女眷见了,哪里能睡得着,一宿不知又哭了几回,不在话下。
欲知后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