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那天,下着小雨,阿拾从顺天府衙走出来,还没过鼓楼大街,就被周明生从背后叫住。
“锦衣卫来要人办差,沈头叫你去。”
锦衣卫?
阿拾扬了扬眉,“有没有说什么事?”
周明生左右看看,压低了嗓子。
“听魏千户说,是给女魔头时雍验尸。横竖是一桩露脸的事,往后谁敢不高看你一眼?你可是验过时雍身子的人。”
周明生说个不停,阿拾眯起眼只是笑。
为自己验尸,是一桩新鲜事。
谁会相信,她——就是时雍?
昨晚二更刚咽气,还没适应这个新身体,就要去瞻仰自己的遗容了。
……
诏狱尽头灯火昏黄,牢舍狭窄,阴气森森,厚实的隔墙足有三尺,将甬道的风关在外面,空气幽凉沉闷。
“阿拾,进去吧。”
魏州是个有几分清俊的男子,也是锦衣卫里少见的和气之人。
“不用怕,北镇抚司不吃人,时雍也已自尽身亡,大胆进去勘验。”
“是。”装老实并不是一件难事,少说话便好。
时雍行个礼,慢慢走入那间腐败霉臭的牢舍。
一个女人蜷缩在潮湿的杂草堆上,双手攥紧成拳身子弓得像一只死去多时的大虾,地上的水渍散发着臊腥的恶臭,分明已经死去多时。
这是她,又不是她。
这不是她,这是她。
从时雍到阿拾,恍如梦境。
“阿拾速验,大都督等着呢。”
为女犯验身,魏州没有进来,但语气已有不耐。
时雍应了一声,静静望着蜷缩的女尸。
灯火淡淡映照在她身上,昏黄的光晕像一层缠绕的薄辉。她长发如故,丝绒缎子般垂落在腐败的杂乱干草上,将一张惨白蜡黄的脸遮了大半,宛若一朵娇艳的花朵凋谢在枝头。
再美的女人,死去了,也是难看。
时雍呼吸微缓,将掌心覆盖在女尸圆瞪的双眼上,待她眼皮合拢,为她理了理衣服,慢慢走出牢舍。
勘验文书摆在桌案上,怎么死的写得清清楚楚。时雍清楚中间的门道,只要大人们没有特殊交代,那画押确认便是,不需要多言多语。
魏州将文书推近:“阿拾识字吗?”
时雍眼皮微抬,“不识。”
魏州笑着说:“时雍这个案子与别的案子不同,虽是自尽,但要走个勘验过场。劳烦你,没有问题就在这里画个押。”
“是。”时雍低头在文书上押手印。
“好了,拉出去吧。”
魏千户摆了摆手,正叫人来抬尸,背后就传来一声冷喝。
“慢着——”
牢舍安静下来。
灰暗的灯火斜映着一个人影,走近。
“时雍可是处子?”
头顶的声音凉若秋风,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时雍手脚微冷,下意识抬头。
灯火拉长了男子的影子,大红飞鱼服手按绣春刀,黑色披风激起冷气阵阵,像一只半眯着眼守猎的豹子潜伏在黑暗,力量和野性里是一种穿透人心的冷漠。
时雍认识他,前任锦衣卫指挥使甲一的儿子赵胤,现任指挥使。
这位爷的父亲有从龙之功,一出生便被永禄爷赐了姓,幼时常随父进出宫闱,甚得永禄爷喜爱。少年从军,十八岁便因军功授了千户。这些年来,赵胤一路高升,历任镇抚使,指挥佥事,指挥同知,至昨年,永禄爷仙逝,其父自请守陵,赵胤袭职,五军都督掌锦衣卫事,手握重兵,专断诏狱,从此走上权力巅峰。
这是时雍第一次近距离看这个男人。
好半晌,她没动。
墙壁的油灯突然轻爆。
“铮”一声,金属嗡鸣,赵胤何时拿刀没人看清,但那薄薄的刀片像长了眼睛般从他指缝透出,精准地从她头顶掠过去,挑断一缕头发,钉子般贯穿了坚硬的墙壁。
“顺天府署的人,就这般办差?”
“不是。”时雍说。
赵胤审视的目光仿佛要将她揉碎。
“什么不是?”
时雍唇角不经意扬起,又隐在暗光里。
“时雍,不是处子。”
落地有声。
地上的影子再近一步,越过了她的脚背。
时雍清楚地看到男人束腰的鸾带,垂悬的牙牌和脚踩的皁皮靴,那呼出的气息仿佛就落在头顶,有点痒。
“验明了?”
“是的。大人。”
锦衣卫要人死的方法太多,捏死一个小小的女差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时雍死在这里,得天之幸重活一次,不想再走老路,装怂装傻也要活着出去。
她垂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细软得仿佛一掐就断,身子紧绷着一动不动,那小模样儿落入魏州眼里,便是一个紧张无助的小可怜,他生出些怜香惜玉的心。
“大都督。”魏州拱手:“若没有别的交代,我先送阿拾出去。”
“嗯?”赵胤表情意味不明,“你在做我的主?”
魏州脊背一寒,低下头。
“卑职不敢。”
“带下去。”冰凉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入骨的尖刀。
血腥味弥漫在时雍的鼻端,她看着那具女尸被装在一个破旧的麻布袋里,由两个锦衣郎一头一尾地拎着拖下去,如同一条死狗。
……
从诏狱出来,时雍还有点头晕,脚步沉重地走在大街上,一辆马车从背后撞上来竟浑然未觉。
“找死啊你。”
车夫怒气冲冲地叫骂着,一股大力突然将她卷了过去,蛇形的黑影在空中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空气噼啪脆响。
时雍回神,发现腰间缠了一根金头黑身的鞭子,整个人也被拽到了马车旁边。
“时雍怎么死的?”
隔着马车漆黑的布帘,那人熟悉的声音清楚地透出来,
浅淡,漠然,凉飕飕的,好像每一个字都刮在骨头上,冷情冷性。
时雍猜不透他的用意,老实回答:“勘验文书上有详叙,大人可以调阅。”
“我在问你。”
问她?
时雍是怎么死的?
时雍低头,唇角上扬,“我不知。不敢知。”
“不敢?我看你,胆子肥呢。”
那人低低哼了一声,时雍身子微微一凉。
她前身与锦衣卫赵胤并无交道。这个人神出鬼没心狠手辣,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就没有不怕他的人。可是,哪怕时雍最后死在诏狱,统共也没见过他几次。
对他的行事做派,更是一无所知。
“民女愚笨,请大人明示。”
微顿,耳边传来他轻描淡写的声音。
“今晚三更,无乩馆等我。”
时雍微愣,扭头望过去。
帘子扑声一响,无风却冷。
这句话她当时没想明白,待马车远去,这才惊觉是赵胤在约她今夜见面?
对原身阿拾的事情,时雍并不完全知情。
阿拾是顺天府的女差役,而女差役只是一种好听的说法。通常人称,稳婆。
一般人以为,稳婆只管接生,其实不然,衙门里的稳婆也算半个公家人,女身勘验,监候女犯,秋审解勘,必要的时候,还得干仵作的活,为女死者验尸,操的是贱业,很让人瞧不起。
时雍不明白,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与锦衣卫大都督扯上关系?
在诏狱里,赵胤可没有表现出与她熟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