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青劝了几百次“娘娘把话跟三皇子说开吧”,纯妃都摇头不语,整个人沮丧到极点之际方想起三皇子又不是自己的儿子,自己到底在急什么。好在几年下来三皇子除了日渐胆小沉默算是废了以外,倒也一切如常。
宫里六个皇子,沈昭仪的八皇子还是个奶娃娃暂且不论,郑德妃的四皇子老成持重,温贵妃的五皇子活泼机敏,江皇后的六皇子谈吐不俗,七皇子言语伶俐。三皇子年纪最大,在一群弟弟的衬托下显得最鄙陋怯懦,答话时连头都不敢抬,声音细如蚊蚋,就连几位公主都比他有气魄。
纯妃自己也觉得孩子这种“听话”有哪里不太对,奈何当娘这份工作,委实从头到尾都充斥着烟火气世俗味,真的很不适合纯妃这种资深中年仙女。
“废废,你说,都是乖孩子,怎么我儿看上去就跟德妃的四皇子不一样呢?”纯妃认真思考时,歪头问问题的样子倒有几分呆,这么一个灵魂拷问,叶青青听了只想为她鼓掌——纯妃跟德妃比教养孩子,好比自己大字不识一个还要问连中三元的大才子有何过人之处。
别的不说,郑德妃跟四皇子说话永远平心静气,几年前四皇子在御花园捡了只半死不活的黄莺鸟,郑德妃不光不骂,还要夸他,“啧啧啧,阿慎救了它是不是啊?真好真好。”又是教孩子喂小鸟,又是陪他一起做鸟窝,过了几日,母子两个又一起去御花园把鸟放飞了。
若是换成三皇子捡只鸟回来,纯妃多半眼睛都不会抬,一句“丢掉”就能把孩子打发了。
实话说出来太伤人了,叶青青只能避重就轻,“娘娘,您跟三皇子好好说话,少骂他一点吧。”
纯妃倒是破天荒地开始虚心求教:“我……只有在他读混账书听混账话见混账人我才骂吧?这几年他老实了,我也没骂他了呀?孩子要作死,哪能不教训呢?”
说到这里她居然还自我感觉良好地点点头:“你看,这前两年盯他盯得紧一点,南边消停多了,再没怎么扰我了,必是因为在我们母子这里都找不到空子。”
找不到空子,然后呢?须知开弓是没有回头箭的。南阳侯早就是未加冕的“剑南王”,剑南百姓只知刘郎不知天子,朝廷派去的官员莫说插手军政要务,连查本账都查不得,阿爹就在她跟前说过:“小皇帝也忒多事,什么小白脸子也敢来问侯爷的事……”
“废废,你不要去想这些事了。”纯妃这两年对她倒也温和了一些,“不要想了,让老天去安排吧。”
叶青青最后的快乐时光终结于宫里一场家宴。三皇子跟他几个弟弟调皮捣蛋捉弄先生,连几位公主都帮着善后遮掩,皇上不仅不恼,还召了几位皇子公主的母亲一起吃饭,连她和谢梅,温贵妃宫里的宋婕妤王美人都沾光去了,席间皇上饮了两杯酒,对孩子们说:
“朕承继大统一十四年,躬览庶政日日勤勉,于江山社稷不敢有一刻轻忽。你们年岁渐长,要好生学圣人之言,知孝悌忠信,明礼义廉耻,莫要胡思乱想行差踏错,叫为父失望。”他说到此处也有几分感慨,又对娘娘们说:“朕平日囿于国事,于孩子们的教养难免有不周全之处。如今他们兄友弟恭,姊妹和气,都是你们做母亲的辛苦了。”
他让皇子公主们代自己向他们的母亲敬酒,又让他们一起敬江皇后一杯,江皇后笑着摇头说不必,被其他几位娘娘按在座上强让她受了这杯酒。
扶着纯妃娘娘回和明宫时,月色很好,金秋九月,宫里的梧桐树在幽幽风声里落了一地黄叶,纯妃拉着她,踮着脚尖跃着走,小心翼翼地不想踩到它们。
“他跟从前不太一样了。”纯妃浅浅地笑,借着莹白的月色,叶青青看见她眼中有点点泪光,“你看到了吗,他有白头发了。”
叶青青的位子离皇上最远,这些年又整日熬夜打叶子牌打成个半瞎子,皇上在她眼里勉强只有个人形,实在很难接话。等回到和明宫,纯妃难得摸摸三皇子的脸颊:“一下子这么多年了……你倒是与你几个弟弟玩得来?”
三皇子在亲娘跟前说话虽然没那么哆哆嗦嗦,却也很恭敬:“回母妃,只是听圣人之言,兄友弟恭罢了。”
他答得冷漠,兄友弟恭四个字说出了逢场作戏的味道,纯妃头一回心平气和与他多说了几句:“你能看明白便好。既在帝王家,论父子兄弟未免可笑。哪有什么一家人,都是君臣。人早日看清自己的位置,不要胡思乱想,不然早晚不被别人骗也被自己骗。”
她这几句话说得平平静静的,叶青青听着,倒像是看到她那些尘封已久不为人知的往事终于开了一个口子。
三皇子沉吟良久才抬头,眼神像最锋利的箭镞:“是胡思乱想,还是深谋远虑,倒是很难分别。不过既是父皇喜欢兄友弟恭,扮一个给他看又何妨。”他施施然站起来,十三岁的少年苍白清瘦,站直了身子已差不多与纯妃一样高,恭恭敬敬行礼退出去,纯妃一声“站住”再没拦住他。
自此,纯妃再没有跟三皇子论南华经,叶青青看着三皇子在外成天低头垂肩畏畏缩缩,在和明宫时也一副恭敬不敢多话的样子,再想想那天夜里他那个脱胎换骨一样的眼神,开始做噩梦发低烧。
入宫多年,纯妃居然有一天会不放心叶青青,还要亲自照看她。仙人就是仙人,震惊过后犹能若无其事读南华经悠闲度日,给叶青青灌下一大口凉水呛得她直咳嗽后,她戳戳叶青青的脑门:“废废,你怕成这样也没用,还是快好起来多打两天牌吧。”
她一说叶青青开始哭,抱着纯妃的袖子擦眼泪:“娘娘,我害怕……”
我怕你儿子啊娘娘!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仿佛一夜之间有了两副面孔,自己还傻乎乎心疼这心疼那的,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怎能这么大啊!
纯妃没把袖子抢回来,只是嗤笑着拿南华经敲一下她的脑袋:“没见过世面。”
她开始毫无预兆地讲故事:“这算什么……也是我想得太美,以为他还小,南边那么久不作妖我就该想到的,我还是太蠢了。”
“废废,我从前也不聪明,跟你差不多一样蠢。十五岁,最蠢的年纪,都不用他亲自开口骗我,我见他一面,听他叫一声表妹,我自己就能开始骗自己。”
“他很少去看沈云瑶,我很高兴,我不喜欢她。他经常去看许婵芳,我就很想哭。他说,阿珍,我们是表兄妹,一家人,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一家人。”
“他说一句一家人,我就可以编出很多话来帮他骗自己了。还觉得自己很聪明,能察青萍之末。沈云瑶算什么,许婵芳算什么,周家的,林家的,都算什么?我们才是一家人……”
“他是太子,事那样多,我帮不上他忙,还给他添乱,他从来都不怪我,你看,你看……沈云瑶就不给他添乱。整个东宫只有我最蠢,要不是他,我是活不到今天的。我总在想,他说我们是一家人,是不是总得有一句是真的。”
“沈云瑶的小儿子死了,我一直就佩服许婵芳,恨她也服她,被废了还能把手伸进未央宫,还有人愿意为她卖命,尚服局两个女官咬舌自尽前替她带了句话,她们说‘李修,女人不是个个那么好招惹的。’”
“他说我欠沈云瑶一个孩子,我之前没了的两个孩子,他怎么不替我讨回来呢?他要抱走我的长川,我说表哥,你说我们是一家人!他看着我,他说,一家人?”
“他仰起头来笑,笑了很久,我说表哥,你要抱走这个孩子,我就死给你看。他看着我,就走了。”
她就平平淡淡地讲,不掉眼泪不叹息:“废废,沈云瑶自己多半是不怎么在乎,我却总在想她到底算赢还是算输?她怎么就能不在乎呢?”
她歪着头,很困惑似的,叶青青不认得沈皇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头晕晕乎乎的,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娘娘,原来您还没看开啊?”
纯妃白了她一眼,凑近她耳边,像跟小姐妹说悄悄话一样低声说:“冷宫疯了的那个姓什么,你知道么?”
叶青青一脸懵逼,不明白话题的跳跃性为何要这样大,纯妃得意地笑起来:“她姓沈。跟那个小宫女,跟沈云瑶是一个沈。”
“她俩的爹曾是汴州太守,沈云瑶的从叔,贪腐无度,在狱中还试图行贿雇人替他死……这样大的罪,不过砍个头把家眷没入宫中为奴。”
“沈云瑶一死,我阿爹就把疯了的那个推出来了,皇帝的宠妃是他的眼线,这算盘打得不错吧?就是没想到这人比我还无用……他那么聪明,一定知道的。不过只一张脸与沈云瑶有五分相似,他就不管不顾了。”
“废废,你怎的都不感动啊?啊?你怎么不哭呢?”
那是因为您看不开啊,叶青青心里毫无波动,眼下自己命在旦夕,哪有空八卦皇上的旧情事,再说皇上哪里不管不顾了,他为着一张脸宠着瑶妃不假,立江皇后为继后时那个快准狠可没看出他哪里不清醒。
叶青青努力想把偏离了正题的纯妃拉回来:“娘娘,沈皇后死了快十年了您放一放,咱们现在怎么办啊?”
纯妃大概没想到她会直接问“怎么办”这种无聊的问题,拿书敲了一下她的头:“没办法的。”她咳得撕心裂肺,纯妃坐着不动,“那孩子这点挺像我的,心里明白,就不用多说了。”
叶青青终于气得第一次对纯妃翻脸:“娘娘!您还挺得意啊!你说你从前早跟他说明白不好吗?从小跟他说明白不好吗?你明白你不说他不明白啊!你!你你你——”
她自小爱跟人吵架,后来跟着南阳侯派来的先生接受争宠高等教育,就再也没大声说话过,难得骂一次人,居然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纯妃“你你你”半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纯妃被她突然吼这一嗓子倒有些懵了,坐在床边拿手绞着帕子,半天才问:“我怎么跟他说啊?”
“对我的亲儿子说,他外祖父不是个大英雄,是个利欲熏心不折手段的卑鄙小人。对我的亲儿子说,他亲爹对亲娘不过逢场作戏,没准还想着当初得了天花的是他就好了。那孩子讲起他外祖父,见到他父亲,眼睛就亮了,我不是没瞧见……我一见他那样高兴,总忍不住要生气,有什么可高兴的,有什么可高兴的……”
“废废,我是没跟他说明白”,纯妃转过头去,帕子丢到地上,“我开不了口,我看着他,我开不了口。”
“一家人呐……”
噫!叶青青不料想,纯妃娘娘整日读南华经,读的是超脱物外无为无我,仙气飘飘十几年,居然还没她一个天天打牌的看得破。
她哪是对孩子开不了口,她分明是对自己开不了口,她每次骂的是孩子,还是在骂她自己,怕是很难说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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