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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舒刚出这宅子的二门,便叫陆赜追了上来,口中称呼:“秦掌柜留步。”

陆赜跟在她后边,见她脚步未停,仿若未闻,又接着道:“户部今年借款的事,秦掌柜也不想听吗?”

当今陛下信奉道教,大兴土木,新建的道观一年花费银钱几百万,上下挥霍无度,国库寅吃卯粮,便向票号拆借度日。

其实,户部向票号拆借,说起来户部是借钱的那一方,可得利的却是票号这一方,这个时候商业远远没有现代发达,能够贷这一大笔款子并且支付利息的,可不多见。更何况,今年秦舒要做小额银票改革,就万万不能丢了这笔生意。

陆赜见她停下脚步,接着道:“大通票号给户部上了一份儿条陈,说是除了今年拆借的款子,以后五年每年都无偿付给户部若干白银。这笔钱并不需要户部偿还本金,也不需要户部支付利息,只需要允许你们大通票号能够发行等额的大通宝钞即可。”

陆赜走到秦舒面前:“秦掌柜好魄力,每年六十万两银子,五年就是三百万,三百万两银子扔进水里,连春熙湖都可以填满。《货殖列传》中讲,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用一堆白花花的银子,换一堆废纸一样的宝钞,真是天下奇闻。”

其实也不怪陆赜这样想,宝钞是太。祖朝发行的国家货币,可是因为财政短缺,没有足够的白银作为支撑,便连连加印,搞得如今宝钞大幅度贬值,几近于废纸一堆。

当初秦舒提出这个计划的时候,别说是大通票号的诸位分号掌柜,便是跟她同时代的老乡贺九笙也无法理解,这简直就是亏本买卖。

那还是今年的春天,两个人窗前对弈,窗外桃花乱飞,秦舒按一枚白子,郑重道:“我要的不是废纸一样的宝钞,我要的是逐渐过渡的货币发行权,彻底建立以银本位为主的货币体系,让大通票号成为大齐朝的一国央行。那样的话,即便人员更迭,人亡政息,只要大齐朝不亡,大通票号就会永远存在,你我灌输给大通票号的意志也就会永远存在。”

这样蓬勃的野心,连贺九笙都吃惊,她拈起棋盘上的桃花花瓣:“我自幼便是昌元公主的伴读,十六岁便在御前行走,陛下用我是用我锋利如刀,挥刀所向,金石可破。那个时候我完全不懂政治,我的老师告诉我,一柄刀太锋利,用起来固然无比顺手,可是对于这柄刀自己而言,却不是长长久久之道。一个幸臣,又谈什么吏治,又谈什么改革呢?”

两个人那天下了很久的棋,直到月上中天,秦舒才听见贺九笙道:“你去做吧,我会全力支持你的。”

陆赜是新任户部尚书,票号要取得宝钞的发行权,必须要先过他这一关。

秦舒转过身,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陆大人,这份儿条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春天的时候户部就已经议过了,当时的户部尚书陈春歇陈大人是同意的,白纸黑字,用了户部的大印。难道陆大人如今,身为户部大司徒,要出尔反尔吗?”

陆赜挑眉:“陈春歇京察时,因老疾昏聩不职而罢官。这份条陈他可以认,本官却不可以不慎之又慎。”说着意有所指:“秦掌柜,九转玲珑心,五年前已经戏耍过本官一次,五年后未必没有第二次。”

秦舒抬眼打量,这才发现他一身臃肿的藏青色棉袍,偏偏带着玉冠,不伦不类,很是滑稽的样子,她挥挥手,吩咐:“玲珑,到前面等我,我有话跟陆大人说。”

玲珑对陆赜并不放心,可是秦舒吩咐了,她只得答应,走远几步站在路口处,眼睛却一直盯着陆赜。

秦舒道:“朝廷如今连过冬的俸禄都发不出来,只得发一半废纸一样的宝钞,这笔钱对户部来说,是燃眉之急。大通票号虽然只是商贾,却也懂得为国分忧的道理。”

陆赜笑笑,一只手负在背后:“秦掌柜如今也学会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真是比五年前长进了许多。”

他句句话都不离五年前,秦舒自然听得出其中的阴阳怪气。大通票号发行小额银票的事情,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要是陆赜真的推翻此前户部的条陈,秦舒这一年多的准备就要打水漂了。

秦舒无奈,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陆赜盯着秦舒的眼睛,慢悠悠道:“你还不承认,你就是董凭儿。”

秦舒沉默,看他眼睛里逐渐盛出怒气,忽然叫他抓住手腕,往前面扯去。

陆赜虽然是文官,但是浙江倭患严重,却是久经沙场的军伍之人,他拉了秦舒往前走,一只手仿佛铁钳一样锢在秦舒手腕上,半点挣脱不开。

旁边有个假山,陆赜拉了进去,把秦舒抵在石壁上,一块儿坚石顿时膈得秦舒腰间软肉发痛。

秦舒闷哼一声,另外一只手伸手就要去打陆赜,却叫他抓住手腕:“我最后再问一次,你究竟承不承认自己就是五年前的董凭儿?”

秦舒望着他冷笑:“陆大人,你的侍妾董凭儿五年前早就死了……”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手臂一凉,裂帛声起。秦舒右手一大截衣袖竟然就这么生生被他撕开来,顿时露出一支细白如嫩藕的手臂来。

陆赜冷笑:“你还不承认,你小手臂这两颗胭脂痣,难道天底下还有第二个女人一模一样吗?”

他拇指上带了些老茧,摩挲在嫩白的肌肤上,带来微微刺痛。

秦舒叫他气得浑身发抖,以至于有些目眩,她一只手挥下去,便听得响亮的耳光声:“下作!”

陆赜当下愣在那里,一边脸上是五个浅浅的手指印,他生平还没被人打过耳光呢:“你……”

玲珑本来站在外边,一转眼就见姑娘被陆赜拉进假山,她赶忙上前几步,便听得里面的耳光声,大声问:“姑娘,没事儿吧?”

抓着手腕的手松开,秦舒用宽大的袖子遮住,对玲珑道:“我没事,去另取一套衣服来。”

玲珑皱眉,实在不放心:“姑娘,真的没事吗?”秦舒摇头:“我没事,你赶快去取了衣裳来。”

陆赜站在那里,有些讪讪,但是更多的却是愤懑:“难道我就这么不堪,叫你宁肯一个人带着孩子远走他乡?宁可叫孩子没有父亲?”

秦舒冷着脸,并不回答,反问:“那我又有这么不堪,叫你时至今日,还这样羞辱我?”

陆赜一步上前,抓住秦舒的手腕,问:“好,从前的事情,我都可以统统不计较。那唱戏的贾小楼,同你是什么关系?”

秦舒只觉得好笑,看他手腕上用白布敷了药,这时候微微用力,还泛出血来:“陆大人请自重,这跟你恐怕没什么关系的。”

陆赜吸了口气,好言好语:“这些戏子向来做什么勾当,想必你也不知道,下九流之人,对着达官贵人附小做低,伺候床榻。”

秦舒讽刺地笑笑:“陆大人多虑了,论干净他们未必不如你。有一句话,你说对了,在我心里,你比那些戏子要不堪多了。”

说罢甩开陆赜的手,见玲珑拿着斗篷来,忙裹得严严实实的,往前面小径而去。

陆赜无法,等他一脸晦气地回尚书府的时候,丁谓上前禀告:“爷,定武侯来了,在花厅等了两个时辰。”

陆赜喜洁,开始没觉得什么,这个时候倒觉察出来这棉袍上一股子膻味儿、腥味儿,他皱着眉头扔到一边,径直进了净室。

他这几年带兵,时常在军营吃住,倒是养成了即使大冬天也冷水沐浴的习惯,他舀了一瓢冷水往身上淋去,心里却道:“不过五年前说了几句气话,那丫头何至于五年还未消气?她说我的那些话,岂不是比‘出身寒微,性子偏激”这八个字更加扎心?我又何尝跟她计较过?”

丁谓在外面听得里面哗啦啦一片水声,问:“爷,见不见定武侯?”

陆赜回过神儿来,没回答,问:“叫你去查的事情,查清楚了没有?”

丁谓摇摇头:“爷,只知道现如今大通票号都是凭儿姑娘说了算,那些大通票号的掌柜都称呼她为‘秦先生’。至于五年前到底是怎么来京城的,他们口风很严,只说自幼便在京城。不过,大通票号背后有贺九笙的影子,这是可以确定的。”

一会儿,里面的水声停了,陆赜一身素白的中衣出来,问:“那孩子呢?”

丁谓从旁边抽了松江棉布递过去:“回爷的话,小公子随凭儿姑娘姓,姓秦,名珩,请了一个老举人开蒙,据那举人说,小公子很聪明,已经在学论语了。”

陆赜听了,嘴角不自觉微微翘起:“这一点倒是随我。”

等陆赜收拾好,去花厅的时候,那位定武候已经枯坐了三个时辰了,不知喝了多少杯茶,他知道自己虽然是沾了贵妃的光,可是自己本身却不招陛下喜欢,不像这位十七岁中了状元,陛下亲笔点的状元,是真正的天子门生,圣眷优渥。

陛下宴饮时,曾对左右宫人道:“新科状元酷肖朕年轻时。”

定武候站起来,拱手见礼:“见过陆大人。”

陆赜最厌恶这种以裙带关系媚上的人,他拱拱手还礼,态度算不上热络:“侯爷新接了工部的差事,替陛下修建三大殿,怎的有空到我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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