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恶心只是心里上的,仿佛透过那血红的布条子,便看见米鹤壁倒在血泊里的尸体。
陆赜下车来,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条手绢,替秦舒擦了擦嘴角,不是询问,是笃定:“吓到了?”
秦舒呼吸间都是白茫茫的雾气,她缓了缓,问:“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锦衣卫关押前任总督的重地,并非我这样的后宅妇人可以来的吧?”
出来这么一会儿,秦舒手指便有些冷了,不知是冷还是害怕,以至于微微发抖。
前任总督,尚且在他几句话之下,被逼自尽而死,况呼自己一个身若浮萍的小女子。
陆赜握住秦舒的手,柔软又冰凉,他微微叹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很想让你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现在又在做怎样的事。”
这话大出秦舒的意料,她微微梗住,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一点点的暖意从手心传过来。
秦舒愣在那里,陆赜却站定,仿佛在等着秦舒开口,她撇撇嘴:“上车吧,怪冷的。”
秦舒转身要上马车,却叫陆赜拉住不松手,她无可奈何:“你在那些人面前是什么样的人,是公忠体国,为国为民之人,同我又有什么样的关系。在我这里,你就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强抢民女的人。”
陆赜觉得自己对这个丫头实在是一再的容忍,又或者是从这个丫头里听过不知多少更加难听的实话,这时候,听见这几句,一点儿气也生不起来。
陆赜问:“倘若有一天,我也像米鹤壁这样自领死路,你会如何?”
秦舒勾了勾唇角,觉得十分好笑,难不成还以为自己对他死心塌地吗?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自然是高高兴兴的收拾包袱跑路了。不过,陆赜这个人老奸巨猾,怎么会让自己沦落到米鹤壁那样的境地呢?
她侧着身子,半天都没有言语,叫陆赜攥着手,仿佛不回答这个问题就不许走一样。
她叹了叹气,转头去瞧陆赜,见他幽深沉静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问,语气平静:“那你想要我怎么样呢?这还不是你说的算的事情,你要如何,我便如何。你要抓我回来做你的禁脔,便抓回来。你要磨我的脾气,便把我丢去青楼,凌辱我的尊严。你想叫我死心搭地跟着你,便不叫我喝避子汤来。”
秦舒直视着陆赜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困于三尺之地,呼吸尚且不得自由,陆大人还想我怎么呢?”
这些话,陆赜无可辩驳之处,良久才问得一句:“我待你,真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处吗?”
秦舒想了想,其实还是有的,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养尊处优,除了他也不必瞧别人的脸色,受旁人的气,当然那也是因为她见不到其他人,每日里除了那些丫头,便只能见他了。
只是这么直白的说出来,这么小心眼又睚眦必报的陆大人可接受不了。
秦舒点点头,掰着手指头认真的数起来:“那也还是有一些好处的,景德镇的细白瓷、斗彩盖碗,定窑白釉玉壶春瓶,宝石白玉香炉,缕嵌锦绫填漆床,紫檀架子大理石插屏,还有云锦、苏缎,倘若是我自己,恐怕一辈子也享受不了这些。跟了大人您,才能享受这些荣华富贵。”
她想了想,再也想不起别的来,点点头:“嗯,就这些吧,别的什么,我暂时还没体会出来。”
她每说一句,陆赜的脸色便暗一分,说到最后,便松开秦舒的手。冷冷道:“上车。”
两个人上了马车,陆赜还是冷着脸,吩咐:“去小宅子。”
秦舒从抽屉下的柜子里,抽出来一条皮裘,抱着腿盖着,手上拿着暖手炉,浑身暖和起来,偶尔瞥一眼陆赜,见他拿了本书在看,可书页却久久没有翻动。
秦舒心里实在爽快:“谁叫你大早上带我来这种地方吓唬人?再则,我说的都是实话罢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丁谓在外头禀告:“爷,小宅子到了。”
陆赜当先下了车,没有扶秦舒的意思。
这马车甚高,地下又结了冰,秦舒只怕跳下去就会摔到,她哼一声,当下把马车里的皮裘拿出来扔在地上,手上轻轻一撑,便稳稳地跳了下去。
丁谓见了,倒吸一口冷气,这可是爷去年秋猎的时候亲自打的一头成年老虎,还得了陛下的称赞,因为甚是得心,特地从京城带来杭州的。偏偏凭儿姑娘只当踏脚的草席一般,又去瞧陆赜,果然黑着个脸,是要发脾气的前兆了。
等秦舒走到门口,丁谓连忙弯腰把那皮裘捡起来,拍了拍灰尘,抱在怀里。
陆赜一言不发,并不等秦舒,当下迈着大步,径直进了两扇门。
秦舒在门口站定,见这所院子瞧不出来大小,围墙一直延伸到街边,只有两扇木门,并不出格,门上也并无匾额。
秦舒问丁谓:“这是什么地方?”
丁谓如实道:“这本是一个盐商的园子,与总督府只有一街之隔,从总督府后门出来,不过百余步便能到这里了。爷说,姑娘想住在外边,这样才方便。”
秦舒听丁谓这样说话,便知此事是他来办的,疑惑:“这些事不是一向是江小侯办的吗?他去哪儿了?我刚见你的时候,你抱着一柄剑,可不像是处理这些庶务的人?”
丁谓苦着一张脸:“姑娘,您能安生些,江小侯也不至于被发配去西北了。”
秦舒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问:“那还回得来吗?”
丁谓也不说,只是指了指里边:“您快进去吧。您明知道爷对你上心,又何必说那些话来气他。”
秦舒这个时候最听不得别人用这种话来劝她,撇了一眼丁谓,冷笑:“丁护卫,你真是越来越啰嗦了。你想要这份儿上心,是么?”
秦舒进得门,便见一大副雁翅照壁,上刻松鹤延年、吉祥如意的花纹,往里进,便是一大片曲径通幽的竹林,青青翠竹,皆为法身①,往小径过,便豁然开朗起来,天光大亮,放眼而去,便见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依次排开来,左右各有山廊,上书匾额“入胜”,“通幽”。
秦舒停住,便听得丁谓道:“姑娘,往入胜处去。”
秦舒便向左转,山廊又走了几十步,下来便瞧见一片假山,那假山还有名字——缀云、连壁,再往前,便是一座虹桥,因水汽太冷,湖里的各色游鱼儿纷纷涌上来换气,甚是壮观。
过了桥,从月洞门进,便是一派宽阔的广厦,五六间大屋。
秦舒站在月洞门前,见上写“芙蓉隈”三个字,并左右写——绿香红舞,月缕云裁②,旁边丁谓忍不住催促:“姑娘,大冷天,怪冻人的,左右这园子也是您住,等哪天天气好了再来逛也不迟。”
这位倒是不慌不忙,一路走来一路看景儿一般,只怕里面那位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秦舒进了月洞门,便见庭前的院子里站了不下七、八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表情肃穆,敛声屏气。
此时见了秦舒,都齐刷刷的见礼:“见过姑娘。”
台阶上有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连忙打起门帘,禀告:“大人,姑娘来了。”
秦舒此时还穿着男装,只觉得怪怪的,挑了帘子进去,一大股热气顿时袭来,只见里面温暖如春,闻见一股梅花香味儿。
这屋子甚大,几乎怀疑是几间屋子打通来的,不过屏风隔开来。
陆赜坐在左边的桌子上,已经摆了热气腾腾的铜锅子,声音倒是蛮平静的,听不出情绪:“过来用膳。”
秦舒走过去,自有丫头替她端了热水来净手。
她微微抬头,就见墙上挂着玉器镶嵌挂屏——玉堂清品、小栏晴韵、老馥秋赏、雪窗琼影③,她心道,只怕这个小园子的某些摆放的器物,是南京国公府里也不曾有的东西。
陆赜夹了一块儿羊肉,到铜锅子里涮了涮,夹到秦舒的碗碟里:“这是宁夏的盐池滩羊,冬日吃,最是补身不过。”
盐池滩羊,秦舒自然是晓得的,有一回,老太太嫌弃外头送来的滩羊没有往年的味道,怀疑外人诓骗作假。派了人去宁夏,买了一百头羊,运回来不过活着一半儿,划算下来得十两银子一只。也赏了服侍的大丫头们一碟子,味道儿倒也不错。
在现代,连澳洲的龙虾都能在超市里买到,盐池滩羊自然也不难买到,但是在古代,那可是只属于权贵人家才有的口腹之欲。
又见他这样的态度,本想着肯定会冷着脸,一时倒摸不着头脑了,低头默默吃了半晌羊肉,见他还一直往自己碗里夹,这才道:“够了,我吃不下了。”
秦舒这么一说,陆赜便也放下筷子,道:“这个园子里一共七八十个下人,倘若不够,再添。有什么东西缺了的,打发人去总督府说一声就是。你要出去,也不拘束你,只要带齐全人伺候就行。”
秦舒听了,顿时眼睛冒光:“真的,去哪儿都行?”
去哪儿都行?那自然是不能的,要是要回南京,回扬州,那怎么行。
陆赜补充道:“江南不太平,不知哪里会冒出来流窜的倭寇,最好只在杭州城内。倘若你想念亲人,自去打发人接来便是。”
秦舒点点头,那位温陵先生讲学之地,想必也是在杭州城内,她这么一想,顿时高兴起来。
见他脸色好像不错,秦舒也拿了筷子给他涮了一片羊肉,问:“温泉庄子,你书房里那匣子珍珠,你有别的用处吗?”
陆赜以为她再开口要东西,这可是头一回,笑笑:“你要是喜欢,赶明儿拿了来给你就是。”
秦舒点点头,随意道:“没有别的用处就好,那日丫头被澄娘子叫走了,我出门寻晚膳,少不得打赏些人。我手上没钱,只好拿了几颗匣子里的珍珠。”
告状是要有水平的,秦舒也没说澄娘子半句不好,只说自己的难处。
陆赜听了这话,便明白过来:“以后这府里的人都归你调度就是,不用往总督府里去。”一面又朝外吩咐:“丁谓,去大通钱庄取五千两银子出来,交给你们姑娘。”
这样的手笔,便是秦舒也吃惊,瞧着陆赜道:“你这样一出手就是五千两银子,只怕是很可能步米总督的后尘的。”
陆赜听了,不怒反笑,摸摸秦舒的脸颊:“澄秀这个人跟我多年,实是个忠仆,只是有些古板迂腐,改日叫她来同你赔罪就是。”
秦舒笑笑,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