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刚进乾清宫，是不能近康熙身的。
她们只能在炉间打下手，倒腾茶具或守炉火，轻易连茶间的门槛都不能跨。
这都是小寒带她们去耳房时慢悠悠叮嘱的，小寒推开房门，里头摆着一张方方正正的红木桌子，右边一张火炕，左边挂着四套丁香色宫女服。
“这些是姑姑一早备下的，衣裳你们试试看合不合身。倘若穿不下，明儿一大早记得同内务府的小德子讲明白你们的尺寸，可千万耽误不得。”
小寒口条利落，将手头羊角灯稳稳当当挂到铜架子上。
她复又从柜中取出两只蜡烛，递给二人，示意她们点燃了。
彼时屋内适才亮堂起来，妞妞上下察看，比先前住的地儿宽敞的多。
油光水滑的灰鼠帐子挂在门楣上，屋内虽没地龙，炕上也是暖乎的。难怪大家都要挤破头来乾清宫伺候，这工作环境的确不错。
“每日寅时一刻起身，伺候万岁爷的茶水点心，千万耽误不得。你们二位可有擦脸的粉油？”
宁芙和妞妞齐刷刷的摇了摇头。
小寒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从怀中取出两包粉并一瓶桂花油。
“你们虽不伺候万岁爷，乾清宫的体面却不能丢。晚间睡时定要拿粉细细的敷面，将脸蛋养的细腻起来。”
小寒说完又暗自笑了一声，瞧这二位肤若凝脂的模样，她像是说了一箩筐废话。
不过妞妞和宁芙两个倒是颇为恭敬的将那两样东西接了过去，宝贝似的搁在怀里。
“还有扎辫子用的两尺红绳，几样绒花都搁在这盒子里头。这些就不必我来嘱咐了。”
小寒领着二人走到放水盆的架子边，上头巧妙的雕刻出一个木格，小寒抽开来，里头装着一把牛角梳，一块玫瑰香皂都是梳洗用的。
“热水每日在二房后头那间窄屋子里自己提来，烧水的太监姓胡，平日里我们都叫他一声胡叔叔。这些东西每月内务府都会送新的过来，夏日还会额外送一瓶银丹草油。”
小寒自认为说的已然十分全面，她轻轻嗓子，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二人连忙将耳朵收起来，恭恭敬敬的听。
“伺候万岁爷是光宗耀祖的好差事，你们既然踏入了乾清宫的门日后这心尖上便只能搁万岁爷一个。
伺候茶水可是大事，若是不小心泼了水，不仅你们，咱们整个御茶房的人都要跟着受一顿皮笊篱。都听清楚了吗？”
这话原不该小寒来说，可谁叫苏晗还在正殿伺候着呢。
小寒今儿也算是狐假虎威，体验了一回正经姑姑的派头。
不过叫她有些失望的是，想象中新人们热泪盈眶满脸崇拜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这二位一个心不在焉颇有困意，一个则面色平静毫无波澜，实在令小寒有些尴尬。
“咳咳，我话说完了。”
“多谢寒姑娘。”
二人像是上夫子课时突然听到了下课铃，陡然有活力起来。
小寒无奈笑笑，只好先出去叫她们适应适应。
合上房门，妞妞打了个哈欠。
“这寒姑娘生的美，说话却枯燥无趣，叫人听了只想打哈欠。”
宁芙淡淡的笑了一声，转头拿起铜盆。
“你去做什么？”
“打热水擦身子歇息啊。”
妞妞抿唇，从宁芙手里接过铜盆。
“还是我去吧。”
妞妞同宁芙认识这么多年，一眼便瞧出她心情不好。
宁芙这人，平日里不动如山，天大的事压下来对她而言不过都只是一阵风吹过从不挂脸。
也就只有妞妞能从她略显黯淡的眼神中猜出几分她的心情。
“行。”宁芙没跟妞妞客气，目送着妞妞出门。等妞妞走后，宁芙将床上的褥子理好。
随即她将妞妞包袱里那奉若给的盒子拿到手里，静静的思索片刻，转过身垫着脚锁进了头顶上的柜子。
奉若今年已到了出宫的年纪，然宫里头年岁大的姑姑们出宫也是要主子恩典的。只怕她应下永寿宫的差事，为的就是叫端小主帮她一把。
各人为了各人打算，宁芙本不该觉得愧疚，她是堂堂正正为了自己前程。可奉若胳膊上那些青紫的於痕，终究还是像一根软刺扎进了她的心口，没来由的不舒服。
妞妞拿着铜盆出门打水，要去二房得疾步穿过乾清宫的后院。
后院四下都有小太监值守，月色同烛火交相辉映，晃得那水缸里头的水面潋滟缤纷。这些水都是预备着乾清宫走水的，满满的摆了一院子。
穿过这些水缸子就能到二房，妞妞掂着脚尖慢悠悠的走。
忽而从前殿传出一声类似响铃般的清脆之音，紧接着便是太监吊着嗓子说话，离得不近听不大清楚。
大约又过了些时候，适才听到车架咕噜着走了。
妞妞正巧走出了院子，在甬道的角门边上瞧见了那车架的残影。
香车宝马，温柔美人，原来是凤鸾春恩车送了后妃进乾清宫。
妞妞抿唇转身踏进二房，规规矩矩的对里头那有些佝偻的老太监打了个千儿。
这二房里头全是火炉子，哪怕是当下这个天气也不免叫妞妞起了一层薄汗。
“胡叔叔吉祥~”
胡太监慢悠悠回过头，他脸上竟还挂着一块薄玻璃片子，用银链子拴着挂在耳朵上。再往前看些，还能瞧见胡太监膝盖上那本卷了边的旧书。
“好俊的姑娘，是哪位小主的贴身宫女？”
小主们的贴身宫女大多体面光鲜，胡太监说这话是真心抬举妞妞。
妞妞灿烂扬唇一笑，走上前两步。
“回您的话，我是新进御茶房伺候的宫女儿万硫哈妞妞。”
“御茶房又来新人了。”胡太监眼睛不算大，想看清妞妞自然眯得更小了些。“上好的时节，你能来乾清宫也是有福气的丫头。”
他含含糊糊说完，妞妞并不曾听清，但总归是吉利话。
“胡叔叔抬举，我日后还有不少事要劳烦您照顾呢。”
妞妞轻声道，声音甜津津的比夏天内务府送的莲子粥都甜。
胡太监面上笑，起身接过妞妞手中铜盆。
“你且等着，我去给你打水。”
胡太监是这宫中积年的老人了，若问他今年贵庚他是记不得的，但要问他何时进的宫，他那张颇为文雅的脸顿时便会展现出几分得意的笑来。
“老祖宗何时进的宫，我便是何时进的。”
这话没人知道真假，但大家都敬他资历深，每当他说起这话时都会奉承两句。
平日里他只需守着烧水的二房，添柴加水的自有小太监们做。能叫他亲自打水的只有万岁爷，今儿他竟破例给妞妞打了。
妞妞并不知自己做了这例外之人，她笑吟吟的从胡太监手里接过那盆水，“多谢胡叔叔。”
“快回去吧，早些歇着。”
胡太监点头，慈爱的望着妞妞。
“赶明儿再来瞧您。”
妞妞端着水不好行礼，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走了。
“这丫头生的真有福气。”胡太监目送着妞妞的背影，将眼镜片取下放在左边衣襟上擦了擦，低声感叹。
————
妞妞将要走出院子时，听到正殿传来窸窸窣窣脚步声，她觉得奇怪正想不经意凑上前瞧一眼，直接被当差的太监一个眼神拦住。
妞妞抿唇，知道乾清宫的规矩严，遂也歇了心思快步往回走。
回屋时瞧见宁芙就站在门口。
“今日好像又是贵妃娘娘侍寝。”
宁芙的双眸瞧着正殿，眼神似乎能飘飘扬扬穿过砖墙看清内里。
“贵妃娘娘自前年进宫以来便恩宠加身，不过钮祜禄氏的尊贵也不是咱们这些包衣能够得上的嘛。”
妞妞将水盆利落搁到架子上，招呼宁芙过来净面。
“那倒不一定。”
宁芙眯眼，如果妞妞没瞧错的话，她似乎是冷笑了一下。
妞妞并不记得宁芙同钮祜禄氏有什么过节，按照宁芙的性子，只怕她也问不出来。
她是个不爱追究的人，左右不影响她自己的日子又何必认真呢。
妞妞扬唇将玫瑰皂子在绸子上打满细密的沫子，先递给宁芙一块，继而又给自己弄了一块。
贴在脸上打圈般的擦一周，复又净牙，最后用剩下的水将沫子洗干净，清清爽爽的睡觉。
“你打的这水似乎不是咱们日常用的那种。”
宁芙一面擦脸一面疑惑的问。
“像是主子们用的。”
妞妞摇头，“这水并非我自己个打的，二房里头水缸多我也不知哪个是哪个，是胡太监给我舀的。”
她说话间已然解开了辫子，将外头穿了三四日的绛紫宫女服脱下来。妞妞生的雪一样白，在灯下竟比白墙都要亮些。
她脖子上挂着一根细细的红绳，上头吊着原身，是一只正在吞金的貔貅。
“这倒是奇怪了，这水闻着有玫瑰露的香味，应当是给侍寝后妃沐浴的。”
宁芙轻声道，她虽这般说，心里却也并不确信，毕竟她没见过真正给主子沐浴用的水长什么样子。
“大约是那老太监弄错了，何必计较。”
“乌雅姊姊，还不睡吗？”
妞妞已然躺进被子里，露出一张脸来。
宁芙摇头，眼瞧着正殿的灯火逐渐亮起来，又有御膳房的人端了一水的食盒进去。
想必贵妃娘娘已然侍寝完，准备用点心了。
紧接着前头的御茶房也有了动静，苏晗急匆匆从正殿出来，脸色瞧着不大好。
宁芙抿唇，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