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车厢内,殊丽感觉自己被抬高,而为她作画的天子臂力惊人,此刻正以若有似无的暗昧方式,撩起她一侧长发,捋到另一侧,转而徘徊在她侧颈。
吞咽声起时,殊丽变了脸色,双手撑在天子肩头,用着巧劲儿向外推,“陛下,你醉了。”
若非醉了,很难解释他吃胭脂的事,也不怕中毒?
可陈述白非但没有作罢,还揽过她的背,将她往自己身边带。
殊丽跌在他臂弯,仰面看向眼尾泛红的男人。
陈述白低头看她,颀长的背脊慢慢弯曲,朝着那张绝美的脸蛋靠去。
殊丽美眸微瞠,偏开头避开了袭来的气息,一时惊吓脱口而出:“奴婢是殊丽,不是元侍郎!”
半醉的男人顿了一下,掀起薄薄的眼皮,语调偏冷,“你说什么?”
殊丽趁机从他手臂之下钻出来,眨着湿漉漉的眸子解释道:“陛下不是有心上人么。”
闻言,陈述白静默良久,因酒气反应慢了半拍,待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后,微微流露出诧异,继而冷肃,“你疯了?”
殊丽跪在塌上,心知自己道破了天子的隐秘,或许会被灭口,可适才情况紧急,话已出口,无法收回。
陈述白捏捏鼻梁骨,掀开车帘透气,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马车也刚好抵达了目的地,仍是一座私宅。
留下踟蹰不安的殊丽,他负手步下马车,大步流星地走进府门。
殊丽愣在车上,手脚都在打颤,缓了一会儿,她戴上幕篱跳下马车,梳理着复杂的心绪。
稍许,府中走出两个体格健壮的婆子,说是贵人还要在此耽搁些时候,让她二人陪殊丽去附近的街市上逛逛。
殊丽再次怀疑起自己在陈述白心中的分量,即便戳破了天子的秘密,也没受到责罚,这解释不通啊。
府宅的后院内,陈述白躺在摇椅上,沐浴着皓曜日光,身旁一位白发老人正在为他针灸解酒。
老人花甲年纪,芳蔼和善,身上有着浓重的药草味,甚至有些呛,是药师才会携带的味道,“陛下觅得良药,为何闷闷不乐?”
陈述白闭眼回道:“良药是个大活人,是人就有私欲、贪念,就有随时背叛朕的可能,叫朕如何安心?”
老人笑笑,在他的百会穴和率谷穴上施了针,“陛下疑心越来越重了,如今有了良药,却又担心药的副功效,难怪心悸久治不愈。”
敢与天子说笑的人,整个大雍也找不到第二人。
陈述白闻言一笑,像是卸了所有的防备,回到最初的样子,“老师说的是,朕是有病。”
身边人皆以为他喜欢上了“良药”,想要把“良药”永久捆绑在身边,殊不知,他有多么想要摆脱这份药效,不再被心悸所困。
可自己出宫一趟拜访良师益友,都没忘记将“良药”带在身边,只为了让她出宫解闷,这种矛盾心理又当如何解释?
听见天子的自嘲,老人爽朗大笑,撸了撸袖子,“陛下不妨把‘良药’当作女人,沉入一场风花雪月,体会世间最曼妙之事,再谈要不要摆脱‘药效’。”
陈述白微睁开眸子,望着参差枝桠中投来的光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继而问道:“朕要的香料,老师可调配好了?”
“早就备好了,比之龙涎香,更偏于木质麝香。”
陈述白按按发胀的额骨,接过香料闻了闻,“就这个。”
街市上,殊丽状若无意地问向一个婆子,“敢问府中家主是哪位?”
本以为婆子不会透露,却听婆子道:“是圣上昔日的老师,姓宋。”
宋姓皇家师殊丽在脑海中翻了一遍,微怔道:“是宋老太师。”
宋老太师曾是天子年少时的大师傅,为人过于耿直,直言不讳,得罪了不少人,数十年不得志,却阴差阳错教出一个九五至尊,这才扶摇直上,成了帝师之首。
而宋老太师能得隆宠,并不单单是因为他书教的好,而是他曾替天子挡过一剑,挡住了先帝的夺命一剑
这也给殊丽提了个醒,或许用命交换来的信任才价值连城,是不是自己为天子挡下一剑,也能换来安稳无忧的余生?
可她不愿意真的为他死啊。
摒掉了心事,她走进一家胭脂铺,想为木桃和晚娘挑些名贵的胭脂水粉。
不是她死撑摆阔气,而是真的有积攒,平日出不了宫,也没地方花。
“麻烦将我刚刚选的,打包两份。”
店里只有掌柜一人,顾东顾不了西,他指了指门口走进来的一拨女子,对殊丽道:“姑娘坐那等会儿,小的先招待一下那几位。”
那几位可是皇城的贵女,为首的更是贵中之贵,太后的亲侄女,时常光顾他的店,怠慢不得。
殊丽点点头,稍一转身才发现进门的几人里有个眼熟的。
庞诺儿和四个珠光宝气的闺友一同前来,说说笑笑,看起来感情甚笃。
一进门,几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殊丽身上,虽说美人戴着幕篱看不见脸蛋,但那身段和气质,就足以吸引人。
几个姑娘掩帕窃窃私语,赞美之词尽数落在庞诺儿耳中。
不知怎地,庞诺儿一眼便辨认出此人是殊丽。一个宫婢怎会出宫选胭脂,身边还带了两个婆子?
心中狐疑,她走到殊丽面前,“怎么是你?”
殊丽自然不会与她交底,更不会把天子的行程告知于她,“我与姑娘素不相识,姑娘认错人了。”
庞诺儿自认怎会认错,一把掀开她的幕篱,“出宫就出宫,装什么装啊,我们不是见过面。”
在宫里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不敢随意发作,在宫外小店里,还不得多呛呛出气,之后再出钱封了掌柜和两个婆子的嘴,对她毫无损失。
随着幕篱被掀开,闺友们忍不住惊叹,这女子也太美了。
一名贵女上前半步,小声问道:“诺儿,这位女郎是哪家的娘子,以前怎么没见过?”
庞诺儿抱臂哼了哼,“宫里侍奉人的婢子。”
在宫外,殊丽不愿惹事,转头看向掌柜,“麻烦先帮我打包,我不想等了。”
掌柜为难地点点头,作麻利地包好两份,“一共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对于一个宫人来说着实不少,可殊丽不仅付了胭脂水粉的钱,还额外给了打赏。
庞诺儿哼了声,“打肿脸充胖子。”
殊丽没在意,淡笑道:“姑娘今日的脸有些水肿,回去敷敷冰块。不过,贵府的冰还在户部的簿册上没有审批下来,不如从我这里借一些?”
“你!”
夏日的冰尤其珍贵,都是户部和司礼监向下分发的,如今还在春末,除了皇室可以享受冰块,其余门阀都没有这个待遇。
这话无疑是一种柔和的挑衅,庞诺儿不屑道:“你有冰块,那也是陛下用剩的,像你这种贱婢,只配吃剩饭、穿剩衣、用剩冰。”
殊丽依然笑着,笑意却淡了不少。
可就在她权衡要不要怼回去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带着矜冷的肃穆。
“朕倒要看看,谁在这里口吐渣滓?”
众人闻声扭头,怔忪地看向徐徐走进来的清贵男子。
随着陈述白的到来,胭脂铺的大门被侍卫慢慢合上,一束束光线被挡在门外,巨大的黑暗笼罩在了庞诺儿的身上。
绛霄之下,高岭之巅,庞诺儿再找不到一个比陈述白还要威严的人,他是真命天子,是她想要窥视又胆儿颤的皇家表兄。
“陛下”从未在宫外见过陈述白的她,身子打颤,双膝一软,噗通跪在了地上。
随着那声“陛下”,其余贵女也连忙跪地请安。她们的随从被隔绝在门板之外,被禁军侍卫吓破了胆,就好像小巫见了大巫,再生不出嚣张跋扈。
她们这些人都是家中嫡女,时常随父亲参加大大小小的宫宴,怎会认不出天子!
陈述白没有看她们,径自走到殊丽面前,弯腰瞧了一眼她脸上的表情,反手伸向庞诺儿。
恍惚之间,庞诺儿还以为天子要扶她起来,可转念一想又觉可笑,天子怎会怜惜她。手里捏着的幕篱成了烫手山芋,她心有不甘地双手捧起,呈给陈述白。
陈述白接过幕篱,拍了拍帽檐,为殊丽戴在头上,在殊丽错愕的目光下,淡淡一哂,凤眸淬了万千星辰。
他转身面朝跪地的几人,目光落在庞诺儿白如纸的脸上,“身为皇亲国戚,该自正言行,渊清玉洁,不萦于怀,做贵女表率。你倒好,口吐沼渣,无遮无拦,恃强凌弱,这是世家嫡女该有的风骨?!”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噼里啪啦地砸在庞诺儿的心中,不留情面。
她脸颊发臊,无地自容,再承受不住天子的厌弃,哀哀戚戚地哭了起来。
陈述白最烦哭哭啼啼的人,冷声道:“朕说错了吗,你还委屈了?”
天子怎会说错!庞诺儿磕了一个响头,因过于用力,额头红了一片,“是臣女的不是,陛下教训的是。”
店铺狭窄,气氛摄人,她虽心里暗恼表兄的无情,也暗恼殊丽的狐假虎威,却清楚知道,眼下没有什么比服软能让她全身而退的,毕竟天子不是惜花之人。
陈述白懒得与刁蛮的小丫头一般见识,但不知怎地,在看见殊丽被人刁难时,脚步不受控制地走了进来,干涉了这场毫无意义的嘴仗。
可他既然管了,总该做些什么,“回府禁足,一月不可出。”
禁足一月!庞诺儿交际甚广,怎愿在府中闭门思过一个月。她试图用撒娇来减轻惩罚,软声软语地求着天子开恩。
陈述白冷眼看着,没有丝毫同情心,他不是她爹娘,不吃她那一套,“两个月。”
“!!!”
他笑笑,“还想加?”
在攻心这块,庞诺儿哪里是天子的对手,一时无言,哭唧唧道:“臣女领命,叩拜天恩。”
陈述白再懒得逗留,带着殊丽走向门口。
傻了眼的掌柜赶忙为他们拉开门扉,后背出了一层汗。
走出小店,陈述白对侍卫交代道:“封口。”
“诺!”
之后,陈述白拉着殊丽坐上马车,没再理会车外的琐事。
察觉他酒已醒,殊丽摘掉幕篱,眼含感激,“陛下何时过来的?”
陈述白斜倚小塌,随手拿起一颗桂圆,自己剥了起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下次再有这种事,不必顾及对方的身份。”
有他这句话,自己不就能在皇城横着走了,再威风的世家家主,也威风不过九五至尊啊。殊丽心里有点莫名,温吞道:“多谢陛下。”
那会儿的狎昵,她不敢再提,也告诉自己,天子失态,全然是因为醉酒。什么喜欢和宠爱,是绝不会发生在他们之间。
回到宫中,殊丽随天子走进内寝,等服侍天子睡下,才想起自己买的胭脂水粉还在车上。
她捻手捻脚走出内寝,与外殿守夜的小太监交代几句,“麻烦了。”
小太监是冯连宽的干儿子,名叫冯姬,与殊丽关系不错,“跑个腿儿而已,不必客气。”
次日一早,殊丽如愿见到了两包胭脂水粉,“多谢小公公。”
冯姬腼腆地挠挠头,又从怀里提溜出一只黑点白地儿的小狗,“小奴从车底下发现的。”
殊丽惊讶,这个小东西是何时爬进车厢的?腿这么短,是怎么蹦上去的?
小狗子饿了一天,龇牙又摇尾巴,逗得殊丽发笑,“给我。”
冯姬将小狗递给殊丽,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殊丽抱着小狗回到尚衣监时,木桃几个年纪尚小的绣女惊喜连连,围着小狗来回地看。
殊丽净手后换回尚宫服,催促她们开工,“别围着了,待会儿被司礼监的人看见,当心被罚月钱。”
除了木桃,其余绣女们胆子小,很快散开。
木桃抱着小狗喂东西,见妆台上多了好多胭脂水粉,笑道:“姑姑真好。”
出趟宫都没有给自己买东西,还想着她和晚姑姑。
殊丽揉揉肩胛,“等下值,我给你上个妆。”
木桃羞答答地点头,“那我把晚姑姑也叫来。”
黄昏将至,三个女子凑在一起,热闹的不行。殊丽先给木桃上了一个桃花妆,又给她选了一条合身的衣裙,拉着她站在铜镜前,“我的小桃儿长大了。”
木桃自进宫就跟着她,是她看着成长的。
木桃已许久不曾打扮自己,见到镜中娇俏的模样,长叹了声:“希望早点出宫啊。”
殊丽捋了捋她散落的头发,“多年后,咱们三人会在宫外相聚的。”
晚娘为自己上了一个精致的妆,对镜照了许久,眼中闪着水光,再有几个月她就可以出宫了,跟了那么一个不羁的男人,也不知以后能混成什么样,“等我出宫,就寻个门面开间舞坊,教清贫人家的女儿跳舞。”
木桃问道:“清贫人家交得起学费吗?”
晚娘哼道:“你就不能把我想成济贫的善人,不收她们银子?”
木桃认真摇瑶头,“晚姑姑可不是善人。”
晚娘气得发笑,揪住木桃的耳朵,“再说一遍!”
一大一小胡闹起来,差点打翻妆台,殊丽站在一旁,眼底带着怜爱,深深宫阙,若是没有她们二人,该有多寂寥。
可如今,晚姐姐要出宫了,是好事,她打心底为之高兴,“晚娘,等你出宫,我送你十抬嫁妆。”
晚娘掐着木桃的脸蛋回头,“别了,留给自己,圣宠难以维持,指不定哪天你就贫穷了。”
殊丽睨她一眼,“你就不能想我点好的。”
晚娘走到她面前,“我这叫务实,傻妮子,多考虑考虑自己。”
这时,小狗子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来到她脚边,哇哇叫了两声。
殊丽看它一眼,想起了元栩的提议,比起元栩能帮她走捷径,她觉得把命运抓在自己手里才是真正的务实。
次日前半晌,木桃揣着手走进来,梨涡浅浅,一看就是得了打赏。
殊丽单手支头,调侃问道:“有喜事?”
木桃跪在塌前,手呈碗状,捧起一锭银元宝,“我去景仁宫送常服,周太妃赏了我这个,我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多的打赏呢。”
殊丽笑笑,周太妃哪里会那么好心,不过是看在她“培养”禾韵的份儿上罢了。如今,周太妃效仿太皇太后,让人每日教习禾韵练习艳舞,只为了给御前送人。
“姑姑,禾韵会和你争宠吗?”
殊丽没甚情绪,想到天子对宋老太师和周太妃的态度,觉着天子该是个念旧的人。
须臾,景仁宫那边传来小道消息,说是周太妃邀请天子去寝宫用膳。
殊丽修剪着粉润的指甲,没有慌张,周太妃虽殷勤,太皇太后也纵容,可禾韵火候不到,还撼不了自己的位置。
可出乎意料的是,冯连宽让人通传,叫殊丽前往景仁宫承伺。
来到景仁宫的正殿,迈进双交四椀菱花槅扇门,殊丽被一股兰香包裹,抬眼便瞧见外殿站着两道身影,高的那个正在侍弄殿中吊兰。
男子背影颀长,宽肩窄腰,一袭白袍清逸俊雅,如清阳曜灵,举手投足间透着流韵矜贵,偏偏那双手触碰盆中泥土,与凡尘接了壤。
殊丽见状,忙退到门外,跪地抵额。
门侍禀告道:“启禀陛下、太妃娘娘,殊丽到了。”
闻言,二人同时回头,就见泠泠风雨中,单薄的女子俯身跪安,云鬓上的青玉簪头映出柔和的光。
周太妃两边不得罪,既想往御前送人,也不想与殊丽交恶,她让人扶起殊丽,笑着与陈述白道:“陛下到哪里都带着殊丽,足见殊丽是个懂事能干的,真希望燕寝多几个像她这样的侍女。”
陈述白似笑非笑道:“她也不是个省心的,有时很笨。朕身边真多几个她这样的,怕是每日都有尸体从燕寝拖出去。”
天子声音虽清悦,却透着一股诡异感,叫外人不敢再谋划。
殊丽垂眸,松了一口气,看来天子猜到周太妃的用意了。
相较于殊丽的轻快,周太妃无奈,颇为倚卖恩情道:“我若执意送给陛下一个婢子,陛下收是不收?”
陈述白敛了笑,“不收,您就别瞎操心了。”
周太妃嗔怨,像个吃不到糖的老小孩,“人都已经选好了,培养了许久,太皇太后也极为满意,今儿无论如何,陛下也得见一见,若是合心意就带走,不合心意,也是她福薄。”
一旁的冯连宽挑了挑眉,有点像在看好戏。
比起太后这个血亲,陈述白对周太妃耐心好了不少,并未因她的刻意安排而发怒,但他没有应允,周太妃只能作罢,想着再寻个合适机会塞人。
宫人将膳食端上桌,冯连宽唤来殊丽,叫她在一旁侍奉。
周太妃不满地睨了冯连宽一眼,感觉这老阉人忽然多管闲事了呢。
她捏捏眉,指着一道素炒四宝菜,扭头看向殊丽,“陛下爱吃那里面的豆干,你给陛下夹一些。”
殊丽暗道不妙,了解天子饮食喜好是大忌,换作别人,是要掉脑袋的。
见她迟迟不,周太妃方觉失言,“瞧我这记性,我自罚一杯。”
陈述白轻笑,按住她手中酒杯:“无妨。”
他又看向殊丽,“过来夹菜。”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殊丽大方上前,执起公筷为天子夹豆干。随着她的作,窄袖里露出一截皓腕,腻理如雪,上面戴着一只玉镯,更是将那皓腕衬得柔白。
陈述白看向那截皓腕,目光似带了胶。
回到内寝,陈述白发现殊丽有些魂不守舍,连天子看过来时,她也没有提高警惕。
“有心事?”陈述白走到软塌前落座,叉起一块鲜果送入口中。
殊丽反应过来,立马走过去,“奴婢来。”
拿过他手中银叉,她叉起另一块鲜果送到他嘴边,目光流露着刻意的虔诚。
陈述白抬手挡开,“朕在问你话。”
殊丽不想将周太妃和禾韵对自己的困扰讲给天子听,随口胡诌道:“奴婢刚刚瞧见青蛙了,小小一只,每跳一次,就咕呱两声,挺有趣的。”
这是什么拙劣的借口,偏让她说的童趣盎然。陈述白勾起她的下巴,嘴角漫上笑意,“是吗?朕还以为你又想偷懒了。”
殊丽美目微瞠,颤了颤睫毛,陛下竟然觉得她时刻都想偷懒!
陈述白欣赏着她眼中的慌张,新鲜又烦闷,新鲜于她很少露出真情实感,烦闷于她能牵自己的情绪。
谁也不可以左右他的情绪。
他靠近她的耳边,鼻尖若有似无地触碰到她的耳廓,“再偷懒,朕就杀了你。”
杀她,他不是不舍得。
殊丽浑身打起寒颤,“奴婢谨守本分。”
听过她的保证,陈述白没有得到想要的畅快,果然啊,他对“良药”产生了依赖性。
“朕要更衣。”他站起身,率先走向屏折。
来到屏折后,殊丽拿起一套崭新的寝衣搭在双肩上,随后来到陈述白面前,低头解他左右衽带。
陈述白垂眼看着她,喑哑道:“快些。”
殊丽弯弯唇角,快速褰去他的上衣,搭在屏折上,又拿起肩头的寝衣,绕到他背后,垫脚为他披上。
往日到了这个环节,天子就会叫她退下,可今日竟沉默着不,一副等她服侍的架势。
殊丽没多想,又绕到他面前,熟稔地系好衽带,一双小手略过他的腹肌来到两侧腰际,扯住裤沿。她抬头询问他的意思,见他还是没有喊停,颤着指尖下拉。
陈述白忽感胸腔沉闷,呼吸开始不受控制,那种超出自持的异样源源不断地汇集而来。
这也是他每次喊停的原因,可今晚他跟她较上了劲儿,也跟自己较了劲儿,就是想感受一下那种超脱掌控的妙味。
感受到一股无形的施压,殊丽仰着粉白交织的脸,带了一丁点儿恳求的意味,“陛下还要”
陈述白低头看着她,慢慢收拢手指,“继续。”
殊丽还想向往常那样,抱着无畏,将他侍奉好了,可经过颈间作画那件事,她对他的惧怕随之加大,完全摸不清他到底喜不喜欢女子,如此这般,是不是越雷池了,若他
她不敢想,低头咬住下唇。
见她踟蹰磨唧,陈述白脸色变得不大好看,用力将她拽出屏折。
脚下趔趄,殊丽倒在新换的毛毯上,怔怔望着屏折方向。
她果然还是不愿越界去服侍他,可宫女不愿服侍天子,又如何能获得长久的信任。
调整好情绪,她站起身,咬牙走了进去,“奴婢”
“出去。”
简短的两个字溢出薄唇,带着不耐烦。
殊丽站着不,有点后悔刚刚的扭捏。
“出去,没听见?”男人面色更为不好,带着疏离和冰寒。
担心彻底激怒天子,殊丽没再耽搁,退出屏风。很快,就有小太监传来了已经歇下的冯连宽
俄尔,珠帘内的男人下了皇令:“这几日,再选一个宫人来守夜。”
又是这么一句话,可这一次,不像是在说笑。
殊丽僵在龙床前,身心疲累,无眠无休,如同陷入荒芜沙丘,被风沙吹得头昏脑涨。
风绪缈无情,吹散昨夜还温煦在夜中的淡霭,殊丽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个谲诳之徒,在雇主那里失了信任。
一次犹豫,让她失了一切?
殊丽靠在落地罩上凄然浅笑,太后说的对,圣宠一时,不能长久,合该紧握住手艺,谋一条出路。可那条出路被一道朱漆金钉的大门拦截,想要越过去,还需七八个年头,在此期间,她保不住御前的位置,不知要被多少人摧残
圣宠不能失。
门外想起摇铃声,殊丽提起精神,慢慢走到龙床前。
“陛下,该起身了。”她语气轻柔,很难察觉到隐藏其中的一丝紧张和委屈。
不同于往日,今儿一到时辰,床上的人就撩开帷幔站起了身,脸上冰寒犹在,看都未看她一眼。
负责服侍天子梳洗的宫人们随着冯连宽走进来,一一送上洗漱的用具。
冯连宽弓着腰,笑眯眯的,跟天子说起今早钦天监送来的天象状况,“从今儿起,雨水开始增多,农户要开始为籽粒灌浆了,期望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提起钦天监,陈述白掸了掸指尖的水,接过宫女递来的脸帕擦拭,“跟进一下太皇太后的寿宴,警告钦天监,在寿宴当日,若再估算错天象,整个衙门以死谢罪。”
“老奴这就让人去传达。”
再有三日就是太皇太后的七十大寿,相关的衙门都在为这场寿宴做准备,此番警告钦天监,无疑是一种暗示,想来,天子要借此宴席整治一批办事不利的衙门了。
洗漱后,陈述白挥退宫人,拿起龙袍走进屏折,冯连宽赶忙跟了上去,却被殊丽拦住。
“大总管卖我个人情。”殊丽小声道。
自昨晚起,冯连宽就寸步不离燕寝,生怕天子发怒,不过,他是个人精,深知天子对殊丽的宠溺,不想得罪殊丽,故而一时犯难,不知该不该顺了殊丽的意。
天子那边哪能任凭他们僵持,殊丽稍一颔首,快步走进屏折。
此时,陈述白已经披上龙袍,正漠着脸系衣带。
殊丽走上前,抬起素手,捻住了两根系带,“奴婢来。”
她微微翘唇,眼笑眉舒,讨好意味十足。
陈述白淡淡看她,抬起双臂,没有如昨晚那般推开她。
得了鼓励,殊丽来了力,力求将每个结扣都系得精致漂亮。可当她踮起脚,为男人戴上冠冕时,手指无意划过男人的下颌,明显感觉男人避了一下。
如此嫌弃她?
殊丽无奈,拿过玉石钩络大带,环住了男人腰身。男人很高,腰却劲瘦,殊丽双臂环上去时,很像是从正面抱住了对方。
为之穿戴好后,殊丽后退一步福福身子,“恭送陛下。”
她身后的乌木屏折上雕刻仕女图,光线映屏时,她像是从屏折里走出来的最美仕女,恬静柔美,带着不染尘埃的疏离感。
前半晌,风丝萦绕,卷起耳边绒发,殊丽去往司礼监,有意打听燕寝那边有无在挑选宫女一事。其实,她心里明镜,天子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没有收回的理儿,即便昨晚是在跟她怄气,也不会当作气话一说一过。
果不其然,冯连宽的办事效率让她又赞又恨,司礼监的小太监们正在整理守夜宫女的备选名册。
殊丽有些颓丧,又有些自嘲,行,多个人也能叫她轻松些,毕竟只是多添一个人,而不是剔除掉她。不过三日后的寿宴,她必须跟在圣驾边上,否则就会被人瞧出她失了宠。
“敢问小公公,名册上可有禾韵的名字?”
负责整理名册的小太监翻了几页,点点头,“回姑姑,有的。”
殊丽了然,道谢后转身离开。
回到尚衣监,她没精打采地趴在耳房窗前,没有去指导绣女们刺绣。
木桃看出她有心事,放下绣棚,揣着桃子跑过来,“姑姑尝尝,这是太皇太后赏赐给各个衙门的,可甜了。”
殊丽没胃口,“你们吃,最近忙碌,让大家吃饱喝足也能多干些。”
“姑姑怎么了?”
殊丽想说自己失宠了,却觉得矫情,“没事,你去忙。”
木桃将桃子放在窗边,“那我过去了,姑姑记得吃啊。”
也就只有木桃会全心全意地待她,不过,她也未奢求过其他人的真心,真心多贵啊,她负担不起。
这时,殊丽瞄到石门前,晚娘和一名年纪不大的侍卫有些拉扯,心中一惊,疾步走上前,“怎么回事?!”
那侍卫见有人来了,才不情不愿松开手,觑了一眼晚娘大步离开。
殊丽拉过一脸不耐烦的晚娘,问道:“你们认识?”
晚娘拍拍衣袖,“老谢的部下,偶然瞧见了些不该瞧的,借此想占老娘便宜,呸,不要脸的狗玩意。”
她口中的老谢就是她的老相好,禁军侍卫副统领,养了一后院小妾的鳏夫谢勇毅。
殊丽实在想不通,能在后宫生存下来的晚娘为何会想不开去搭理那么一个花心的老男人。
“晚姐姐,你还是趁早和那人断了。”
晚娘吐口浊气,拉着殊丽往耳房走,“我出宫就二十五了,又没有娘家,一个人如何过活?你我终究不同,你有顶好的刺绣手艺,我一个司寝的能有什么?除了会侍奉人。”
殊丽不赞同,“你不是说,可以开间舞坊么。”
“也就是说说罢了,寻常人家的小姐都有上门的师傅,人家在自己府中就能练习,哪会去鱼目混杂的舞坊啊。”
“我可以帮你。”
晚娘笑了笑,“行,等我真到走投无路那一天,就托你帮忙。”
殊丽隐隐觉得不安,叮嘱晚娘别那么容易相信一个人。
夜光如水,镀了墨空一爿靛色。
这晚,天子又与元栩在寝殿对弈,君臣间似有聊不完的话。
因着元栩圣宠不衰,朝中从小吏至阁臣,都想要变着法的巴结元栩,以及他那个深居简出的胞弟。
棋盘上交替落子,很是尽兴,收官之时,元栩方觉自己入了套,连连叹息。
“臣能悔几步棋吗?”
敢在御前提出毁棋的人,天下怕是只有他了。殊丽为两人沏茶,等茶汽氤氲开,她听见天子漫不经心道:“落子无悔。”
陈述白拿过茶盏,指尖无意碰到殊丽的手指,很快避开。
元栩握起一只拳,叩了叩另一只手的掌心,“那待会儿还要劳烦陛下陪臣复盘。”
陈述白没了对弈的兴致,看了殊丽一眼,“你来陪元侍郎复盘。”
又让她来为了不扫兴,殊丽想要做到百依百顺,“那奴婢就献丑了。”
她挽袖捻起一颗颗棋子放回棋笥,依着近些日子苦练的棋艺,开始在脑海里回想刚刚的棋局,可行了几步又开始迷糊起来。
元栩耐着性子陪她乱下,眼中带着点点柔光。
陈述白单肘杵在窗前,转着玉扳指,斜斜打量着殊丽,感觉今晚的她戴了一副厚厚的面具,明明笑靥如花,却并不开心。
是自己吓到她了?
送元栩离开时,殊丽道了声“大人留步”,转而走到外殿的花几下,拽出正被御猫欺负的小狗子,塞到元栩怀里,“它误上了陛下的马车,跟着我们回了宫。”
元栩失笑,抓了抓狗头,“给表妹添麻烦了。”
殊丽左右看看,见没人望过来,不满道:“元侍郎僭越了。”
哪来的表妹?她可没认,他还叫顺溜嘴了。
元栩点点头,并没有道歉,抱着小狗子离去。
殊丽望了一眼,转身走进内寝,发现天子还倚在棋桌前,手里捧着一只空盏。她走过去,执起茶壶,“陛下还要饮茶吗?”
陈述白看着她嘴角的笑弧,淡淡道:“别笑了,太假。”
殊丽还是为他添了茶,柔声回道:“奴婢若是没了陛下护着,日后会笑得更假。”
这话很是恭维,虽是为了自保,却也是另一种臣服,臣服于主子的一切指令。
陈述白谩笑,“昨晚怎不见你有这样的觉悟?”
殊丽靠过去,扯了扯他的衣袖,软着嗓子道:“奴婢昨儿混账了,陛下别跟奴婢一般见识,奴婢害怕。”
害怕什么?失宠吗?
陈述白用目光示意她搬来一把椅子,然后将自己用过的茶盏抵在她唇边,目光幽暗,“喝掉。”
殊丽没做他想,仰头喝下温热的茶汤,因对方倾倒的快,茶汤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滴在雪白的冰肤上。
陈述白盯着她嘴角流下的茶汤,目光不受控制的渐沉,落在将湿不湿的衣襟处,喉结不停滚。
他重重放下茶盏,摒弃掉了引以为傲的自律,拽过殊丽,将人摁在了棋盘上。
黑白棋子散落一地,迸溅在龙袍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