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二日凌晨,天蒙蒙亮,疾驰了一夜的飞灵宝终于减缓速度,停在了一座秀丽的青山脚下。
很快,身着邺都官服的男子带着十几个弟子赶,当头的那个闻着灵宝内若柔若无的妖气皱眉,厉声道:“邺都重地,闲人免进,还请速速出受查。”
朝年一马当先跨出,他看着这乌压压的阵仗,不由道:“王大人,怎么每次女郎回,你都得撞上大呼小叫。”
“谁都没你积极。”
一看朝年那张脸,被称为“王大人”的男子不及错愕,立刻朝那座缩小了的宫殿躬身大礼,言语毕恭毕敬:“臣恭请殿下金安。”
薛妤踏出殿门,身跟着溯侑,梁燕,轻罗以及捆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双幽怨眼睛的鬼婴,妖气和鬼气顿避无避。
“起。”薛妤看着一脸诚惶诚恐的王休,抬眼去看山顶上,只一圈朝阳的光晕潋滟般扩大,又在下一瞬收拢,光圈灭灭,像一张张开呼吸的大嘴,问:“日月之轮又不正常了,山脚下还守着这么多人,城里出什么事了?”
“回殿下,是二子在山顶借入口强盛的日光之力悟道,结出了岔子。二子因反噬受伤,日月之轮也出现了异常。”
薛妤问:“什么异常?”
“正午日盛之往外喷火吐岩浆,午夜月盛之又下冰霜刀剑,主君怕误伤到人,因而派我等日夜守候。”
“他人在哪?”
王休将头埋得更低一些,顿了顿道:“在金裕楼养伤。”
薛妤皱眉,大步朝前,一个轻朝山顶飞快掠去,朝年等人立刻跟上。
期间,轻罗没忍住问朝年:“外面不都说邺都主君只有女郎一个子嗣么,怎么还有个二子?”
连着两个月,看过九凤这种大妖,又经历过许多事,轻罗原本针尖大的胆子也渐渐大了起,至少遇着事会主动去问,去看,去观察,而不是凡事等薛妤吩咐下才动。
“这位二子是肃王侯的幼子,是女郎的堂兄。”朝年提起这位二子,脸『色』也不大,左右嘱咐道:“二子脾气古怪,素爱做些离经叛道之事,对人对事都不手软,有过世的肃王侯和当今主君做靠山,少有人敢惹,是邺都城内的一大霸王。”
“方才山脚下那位王大人,就是曾经的肃王一脉,算是那位二子半个亲信。”
薛妤率先落在日月之轮前,它像是一座巨大的拱门,笼罩在日月光辉中,常晕染出美轮美奂的七『色』光线,是邺都城的代表之一。
“至少要三个月才能恢复。”薛妤手掌触上去,袖边压着细密的针脚,顺着动作滑动,『露』出半截荔枝般细嫩的肌肤,白得晃眼。
朝年状,上前问:“殿下,我们要去金裕楼吗?”
薛妤收回了手,率先穿过漫出琉璃『色』泽的日月之轮,一步踏入邺都之内,方慢慢地回:“不,我先去主君。”
一听这个疏离至极的“主君”,朝年便知道大事不。
他心里咯噔一下,还没得及说话,便听薛妤吩咐道:“去殿前司找你姐姐,将这件事前前查清楚,之带着我的搜查令去金裕楼,该拿人拿人,该下狱下狱。”
朝年嘶的抽了一口凉气,还想说些什么,但一看薛妤的脸『色』,便不敢造次,闷声应是。
薛妤又道:“梁燕,你带着鬼婴跟朝年一起去殿前司,带上轻罗,头一次入邺都,你们给讲讲邺都的规矩。”
三人一走,原地便只剩下薛妤和溯侑二人。
“看看。”薛妤伸出指尖,了他们脚下缭绕的云雾,道:“日,这便是你要活的地方。”
从日月之轮走出,他们似从一座山头到了另一座山头,不同的是,他们脚下的这座格外高耸陡峭,放眼望去,如孤峰突起,鹤立鸡群,只需透过一层浓厚的雾,便能将小半座邺都城的风光收入眼底。
朝下一看,其实跟人世间没什么区别。酒楼林立,宅院错落,街道两侧熙熙攘攘,人『潮』涌动,甚至真要说起,比外面一些大城池要更热闹一些。
不同的是,街道上有许多人并不是人。
他们顶着蓬松『毛』绒的耳朵,一个不小心就『露』出了半截尾巴,又用手拽着变了回去,有的连样子都懒得做,就这样让尾巴缀在身扫地,还有的变出两张嘴,一口叼着包子,一口咬着花卷忙得不开交。
那确实不是溯侑想象中圣地该有的,会有的样子。
他过羲和,处处庄重,处处森严,往皆是高高在上的圣地住,那里阶层分,没有丁热闹的烟火气。
“今日是四月初六。”薛妤看着他的眼睛,道:“邺都分为邺城和百众山两部分,邺城里住着原住,百众山里住着犯事进,接受过惩罚的妖与鬼。”
“每月四月初六,百众山表现良,攻击『性』不强的妖鬼都能上邺城走走,置换东回去。他们其实也不需要什么,只独独钟爱尘世的美食,每回出都是这样的场景,能将一条街的美食一扫而空。”
“等你从洄游里出,管的就是百众山的事。”
薛妤话语罕的柔和,听不出捉妖拿怪的冷漠之意,于是气氛也跟着缓下。
“溯侑。”道:“我对你寄予厚望。”
一刹那,真的只是一刹那,溯侑心里那他这个年纪因为某种懵懂情绪而升起的迟疑,摇摆,不舍,像是一丛杂『乱』无序的荆棘遇到了收割的刀芒,一刀下去,什么都干干净净,毫无遗留。
说对他寄予厚望。
那他。
一往无前。
万死不辞。
两人横空半个辰,到了邺都王宫,从进宫门的那一刻开始,一路都是躬身礼的人,薛妤目不斜视,脚步最终停在万象殿门口。
“殿下。”守在殿外的内执事朝一拱手,道:“陛下在里面等着了。”
薛妤颔首,看向溯侑:“你在外面等我。”
说完,像是不放心似的,又转身看向内执事,吩咐道:“等会朝华了,你让带溯侑去周围转转,说些有关洄游的事。”
内执事一听“洄游”二字,顿变了种神情,愣了下飞快反应过,道:“是,臣下定如实转告朝华大人。”
薛妤提步踏进了万象殿。
殿内布置得十分讲究,却并不是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的奢华,反而处处摆着书,处处挂着画,画中有山,有水,亦有人,人绕过屏风往里走,鼻尖处萦绕着一种素淡的墨香。
邺都主君薛录便坐在屏风的案桌前,听了动静,他小心放下手里捧着的画卷,挑着眼梢去看自己那满脸不愉的女儿。
四目相对,还未开口,他便尴尬地摁了摁喉咙,咳了一声。
“阿妤。”薛录了跟前的座椅,道:“坐。”
薛妤依言坐下,开口道:“儿臣才回邺都,便听说薛荣之事,主君又一次高抬贵手,轻轻放过了。”
提到“薛荣”这两个字,殿内本就硬的气氛顿跟结了冰似的陷入死寂中。
“小荣他就是脾气烈了,去日月之轮练功也是为了提高修为,为日能帮上一些你我的忙。”薛录顿了良久,接道:“我念他一片赤诚,便罚他禁足金禄楼,算是小惩大过,给个教训。”
一片赤诚。
“主君。”薛妤像是难以忍受般抬眼,一字一顿道:“若我说,薛荣有不臣之心呢。”
薛录食指敲了敲桌沿,沉默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此话从何说起。”
看看。
这样的反应,说薛录对此毫无察觉,恐怕他自己都不信,即使如此,他还是要娇惯着一个废,任由他胡作非为,肆意事。
因为他对死去的兄长有愧,他记得自己握着兄长的手答应过什么。
其实,千年前的薛妤面对此事尚且能容忍一二,白,即使身居高位,血缘往往也是斩不断的羁绊。精如人皇,面对裘召的一再犯蠢,不也是忍了再忍,从轻发落吗。
如真像薛录说,这位堂兄一片赤诚,只是脑子不顶事,脾气有急,那没事。不论是哪个圣地,亦或是朝廷的皇城,都不知养着多少纵情声『色』、骄纵无度的浪『荡』子。
总不得每家儿郎都是年轻有为的人。
事实上,前世的薛妤也顾及着薛录的感受,薛荣每次惹了事犯了罪,都是身边的人去打,或道歉,或安抚,或赔礼。
到头。
松珩大军压城,薛荣有机会,有间提前通知薛录,告知薛妤,他没有,他甚至主动打开了日月之轮,让松珩的天兵毫无阻碍地长驱直入,直捣黄龙。
纵容养不出一个人的真心,只会滋长更大的野心。
薛妤甚至都不用细想,都知道那一刻的薛荣在想什么。
薛录自撑封印,而薛妤呢,引狼入室,识人不清,才让邺都蒙此大难,不配再掌权。
以邺都的王位,有且只剩一个人选。
一个人以有野心,有对权力的渴望,如上位的手段是背叛故土,背叛家国,薛妤无法忍受。
突兀的回到千年之前,又渐渐的在忘记这千年里与自己无关的,没有牵扯的事,这些变化一件一件都令人不安。甚至没法保证自己会不会在第二天日出忘记千年的一切,彻彻底底与当下的这个世界融为一体。
有的隐患,必须尽早拔除。
前世,回得晚,回日月之轮被薛录出手修复,这件事被藏得严严实实,压根都没落到耳朵里。
以一听说此事,便当机立断让朝华去拿人,既是为提醒薛录,也是为了警告故肃王侯一脉。
正当此,殿外内执事尖声禀告:“陛下,殿前司指挥使和二子到了。”
薛录眉目一凛:“带进。”
很快,一男一女走进殿内。
男子得高大,光看相貌,亦是一表人才,翩翩风度,特别是拱手往下拜,那双下垂的眼,那道问安的声音,真是像极了他父亲:“臣过陛下,过殿下。”
相比之下,朝华身材娇小,又长了张爱的脸,两颊都带着肉,腮上晕红,乍一看,像个尚未成年的小女孩,就连声音也是脆,甜滋滋的,与外面的传出的种种恶名压根重叠不到一起。
“禀陛下,殿下,日月之轮受损一事,臣查,罪证确凿,按律当执棍刑一百。”
薛妤看向主座的邺主。
三道视线的注视下,薛荣一掀衣袍跪下去,声音是说不出的低落:“臣——知罪,但凭陛下发落。”
这样的卑微,惶恐,经不住便叫人想起,若是肃王侯还在,他何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或许,今日殿中坐着的是谁都说不准。
这一招,薛荣百试不爽,次次奏效。
能坐到这个位置的,哪有什么软心肠,真仁慈,人皇如此,邺主也如此。
权力和荣誉之下,是铺就的累累白骨。
邺主唯独有个死『穴』,便是薛妤的大伯。
然,邺主的脸『色』一会阴一会晴,那句将薛荣拖出去刑的话,左思量又犹豫,愣是没说出口。
半晌,他挥了挥衣袖,摆了下手,道:“了,你们两先下去。”
状,薛妤知道,这便又是不了了之的意思。
抬眼,卷起衣袖一角,『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腕骨,上面落着一个浅淡的星形印记,“百年前,儿臣尚年幼,曾因过错导致法阵逆转,伤及『妇』孺无辜,在三千双眼睛的注视下受罚。”
邺主瞳仁微缩。
他自然记得当年的事。
那会,尚且年幼,钻研上古阵法本就是危险的事,谁也不知道那个阵法会有那样大的威能,能将防护罩冲碎,在晨练台三千弟子的注视下击伤带着孩子前探望夫君的『妇』人。
薛妤当亦是一身血,小小一个,抿着唇跑上去善,而主动受罚,挨了两道灵鞭。
是灵阵师,身体上的伤即使过去百年也依旧留有痕迹。
邺主摆了摆手,道:“就按朝华说的罚。”
薛妤退出内殿,朝华和溯侑默不作声跟在身,等到了宫墙一角,眺望远方,轻声开口:“派人盯着薛荣。”
朝华闻言捧着张小脸笑成了花,跃跃欲试道:“殿下,我们要对肃王侯旧脉出手了吗?”
“先不管他们。”薛妤摩挲着手腕上的疤痕,道:“安排一场意外,待薛荣出邺都,截杀他。”
朝华愣了下,蓦的沉下了眼,声音反而轻下:“他惹殿下了?”
溯侑也跟着抬眼。诚然,薛妤不是个滥用权力的人,很多候,甚至只将自己当成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以被人拒之门外,也能接受被人扫地出门,若是没有被触碰到底线,不会轻易开口要取人『性』命。
薛妤沉默了半晌,在他们以为不会出声的候,道:“背叛之人,不值得原谅。”
“也没有改过重的机会。”
因为这一头,两句没头没尾的话,留在原地的两人心情皆是显而易的不。
朝华盯着溯侑那张令人挪不开眼的脸看了半晌,道:“我听朝年在灵符中提起过你,殿下第一次在审判台救人下。”
“进殿前你,我还以为殿下是看上了你这张脸。”
溯侑抬眼,眼尾稍稍勾着,眼皮上压出一条不深不浅的褶,哪哪都是温柔的模样,唯独那双深邃的瞳仁,写满了凉薄二字。
和方才在殿下面前,简直判若两人。
朝华深褐『色』的瞳仁朝他『逼』近,道:“既然是殿下救的,就该想着为殿下效命,为殿下分忧,你也看了,邺都的事,天机书的事,哪里都是一堆烂摊子压在肩上。”
“若是有出息,就尽早从洄游里出,入殿前司任职。”
溯侑像是被某个词砸中,他动了动唇,问:“尽早?”
“按理说,是没这种能,十个进洄游的人里,有八个半过了两百年还挑战守卫失败的。”
“丢人现眼。”
朝华扫视般看了看他,拍了拍手,道:“自然,凡事无绝对,有两个人提早出过。”
溯侑静静看向。
朝华勾唇一笑,咄咄『逼』人的气势收敛,又成了小女孩一样的娇俏天真:“一个用了三十五年,一个,只用了十年。”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朝着他丢过去几本黄皮书,道:“邺都势力分布,殿前司职责在,以及百众山的一些概况,进去了看看,别出之还跟无头苍蝇一样什么都不懂。”
“我没这个耐心教人。”
朝华最悠悠说了两句话:“用了三十五年的是我。”
“另一个。”
“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