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辅臣徐远明觉得,可能是出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连着两日,他都只见那位谭宗子,一张英俊的脸死死沉着,本就不多的话又减三成。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徐远明日日与他一起做事,还是能察觉得到的。
要不是在那些制造骚乱的人被抓出来之后,安抚工作进展的十分顺利,他都要怀疑这位谭家宗子这样不说话,他们到底是来安抚考生的,还是来吓唬考生的
但是徐远明试着问了两句,却没有问出来什么事,询问了一下周边的人,既没听说朝中有事,也没听说谭家有事。
这就让徐远明搞不懂了。
不过之前抓那些潜伏恶鬼,可以说大半的功劳都是这位谭宗子的,这会安抚考生,徐远明觉得自己替他多说几句话也是应该的。
虽然嗓子有点哑了
比起他们刚来的日子,等待进京赶考的寒门书生们明显安静了不少,连何冠福等人都觉得,前些日似是每天喝三碗鸡血一般,一些利弊轻重完全计较不得了,只想着不能停必须闹。但现如今冷静下来,回想之前行径,只觉冷汗频出。
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这些书生都是想要他日考中进士,一展宏图抱负,确实不甘心寒门唯一能向上走的机会,被世家断掉。
徐远明晓得他们的担忧,连番道着放心,“太子殿下心系寒门,必不会出现这种境况。”
如此这般,众书生也都渐渐放下心来。
只是徐远明却见谭家宗子一点好转都没有,晚间两人吃饭的时候,夹两筷子菜之后便一直在走神。
徐远明比谭廷年岁长许多,他晓得太子殿下非常看重这位谭宗子,待回京之后,必然要安在东宫身畔,当下便思量着好歹弄明白这位谭宗子到底是怎么了,于是亲自盛了一碗粥端到了他脸前。
“元直若是胃口不好,可多喝点粥水。”
两人熟络起来之后,便改了称呼。
谭廷回了几分神,跟他道谢。
徐远明见状,便笑着问了一句。
“咱们这差事办的顺畅,不日便能回京,元直为何还有心事的样子?”
他问了这话,便没把谭廷当作外人的意思,谭廷微微顿了一下,无奈摇了摇头。
“让徐兄操心了,只是有点事没想明白。”
徐远明也猜测约莫只是件不大不小的事罢了,这会没有外人,徐远明又痴长谭廷几岁,就道,“元直不若同我说一说?”
他这么说了,见那位年轻的宗子十分认真地思量了一下,然后转头问了他一个问题。
“徐兄往家中写信,家中可都回信?”
这是个什么问题?
徐远明道:“那自然是要回复的,难道元直寄家书,家中没回信?”
不能吧,没听说谭家出了什么事啊?
谭廷见他没有理解到自己的意思,一时也不晓得怎么再说,端起粥水喝了两口,才又道了一句。
“听闻徐兄妻女都不在京城?”
徐远明说是,“家父家母身子不好,小女又年幼,拙荆便留在老家照看他们了说来亦十分辛苦。”
他说完这话,就听谭宗子又问了一句。
“不知徐兄可否单独给令正写信?”
徐远明愣了一下。
“这这倒也没有,不过家书便是给家中所有人的,何须单独写信?”
一般来讲,徐远明这般正是大多人家的作为,丈夫和妻子说白了也是家人,有了家书,似乎也就将他们之间要讲的事情涵盖其中了。
谭廷在这话里默然一思。
虽然他单独写了信回家,但也许他的妻是徐远明这般想法,觉得没必要多写?
谭廷默然吃了一勺粥水。
其实,她还是给他单独捎了口信回来的,也算在家书之外的单独回应了吧。
这么一想,谭廷闷闷好些天的心情,就松快了一些。
一定是这样。
她不习惯单独的书信,所以才没写回信。
谭廷试着说服了自己一番。
谭廷也盛了一勺粥给徐远明,“徐兄说的有理,这几日辛苦了。”
这话可说到了徐远明心上。
他连道,“不辛苦。”
就是嗓子有点哑
当下,徐远明见他眸色都隐隐亮了些许,暗暗惊奇起来。
难道谭宗子因为给自己妻子写信,而妻子没有回应而心情郁郁?
这
徐远明挠了挠头,不是很能理解。
让谭家宗子哑巴了好几天的,就这点事吗?
不过别人夫妻的事情,也不好多问,倒是东宫让人传了信过来,再过几天,众考生情绪稳定下来,他们就能回京了。
谭廷亦想着回京的事情,吃过饭便去街市上转了转。
没走几步,便看中了一双白梅玉簪。
他让人细细包好,握在了掌心,连着两日的郁郁清走了不少,嘴角微微翘了翘。
嗯,就快回去了。
京城。
项宜看到了书案上落在水中又晾干了的信,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
她默了一默。
那日她写完信,就等着谭建回给那人的家书一道,让人送过去。
只是翌日,杨蓁拉着她出门,去银楼取林府春日宴要戴的头面时,恰在银楼里遇到了一位姑娘。
那位姑娘身姿高挑匀称,容貌明艳动人,年岁不似寻常待字闺中的姑娘家那般小,约莫十八九岁的样子,举手投足却都是大家气度。
彼时项宜并不识得她,只觉必不是寻常出身,不过杨蓁识得,一边同那人见礼,一边介绍给了她。
“嫂子,这位是程大小姐。”
项宜微顿。
原来是刚出了三年母孝的、程氏的宗家大小姐程云献。
项宜与她见了礼。
程云献因母孝闭门三载,近日孝期结束,才出了门。
杨蓁虽然与她识得,却并不熟悉,没有更多可讲的言语。
倒是那位程大小姐程云献听到了项宜的身份,着实看了她两眼。
不过她也没有多说什么,与杨蓁来银楼的目的一样,是来取过几日春日宴要戴的首饰的。
三人不相熟便也没有多言,不时项宜和杨蓁就回了家。
路上的时候,项宜一贯的安静,倒是杨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咯咯笑了两声。
项宜问她笑什么,她歪着头道。
“嫂子你说好不好笑,之前京里的人都不晓得嫂子和大哥有婚约,竟还有思量着将待字闺中的女儿许配给大哥。
“我记得我娘说过,彼时京里不少人家都以为,大哥这样年轻的大家宗子,若是不娶李家三小姐,那便是要娶程家大小姐方才那位程大小姐彼时的呼声,比李三小姐可要高呢!”
杨蓁越说越觉得好笑,捂了肚子。
“他们都没弄清楚大哥身上有没有婚约,就要许配女儿,还是世家大族呢,怎么也犯这种蠢呀,太好笑了!”
杨蓁一向觉得京里的大世族行事古板没有意思,这会又嘲笑了他们几句。
项宜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妹,见弟妹嫌弃那些大世家犯蠢,也跟着她微微笑了笑。
只不过,未必就是人家犯了蠢
“好了,别笑了,小心肚子疼。”
杨蓁已经肚子疼了,捂着肚子趴在了项宜胳膊上。
“嫂子,我听说林家春日宴请了好些姑娘,程大小姐也在列,不晓得什么样的人家能娶得程大小姐。说起来,程大小姐的年岁也不小了,不知道谁家有合宜的郎君,能娶得她那样拔尖的高门贵女。”
项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只有马车咕咕噜噜走在街道上的声音,一刻不停地响在马车里。
两人不多时就回了家。
到家的时候,谭建刚去了趟齐老太爷府上,看望了老太爷一番回来。
项宜问了一句老太爷和老夫人的状况。
谭建笑着道老天保佑,“老太爷已经能说话了,老夫人道是阎王爷嫌弃他,将他从鬼门关里撵了出来。”
这话一出,项宜就忍不住在心里默念了一声佛。
杨蓁问了一句,“大哥不晓得怎样了,还要多久能回来?”
谭建说不知道,但却叫了项宜。
“我把家书写好了,嫂子也有信吧,这会一并让人给大哥送过去。”
项宜早就写好回信了,点了点头,回房中拿了那封盖了她小印的信。
只是她刚拿起那封给那位大爷的回信,在银楼见到的程大小姐的明艳不俗的样子,突然出现在了她脑海里。
她拿着信的手顿了一下,不想那信便从指间滑落了下去,径直落进了水盆中。
信湿了个透。
项宜看着墨迹已在水中晕开的那封信,就那么站在水盆前,默了半晌。
那天,她没有再写回信,只传了一句口信,做了罢。
眼下,那信早已经干透了。
项宜看着卷曲如枯叶一般的信,暗暗叹了叹气,将那信放到了抽屉深处。
寂静无人的庭院,一间幽深的书房里。
坐在书案前的人将手下的信拨到了一旁,缓缓笑了一声。
下首立着一人,见他笑了,反而有些紧张起来。
“都是他们办事不利,竟然被人发现,要不是了结的利落,可真是麻烦了”
上首的人并没有对此作评,倒是下首那人看着两封被拨到一旁的信,又问了一句。
“他们是何意?您待如何?”
上首的人直接将信拨到了下首的人手边,示意他自己去看。
那人看了,皱起眉来。
“再派人去,只怕那谭徐二人早有防备,是不可能再让那些寒门书生,闹出来什么花了,反而可能露出更大的马脚。”
他道,“不能再派人去了。”
然而上首的人却摇了摇头。
下面的人讶然,“这您当真还要再派人去鼓动书生闹事”
“不。”
上首的人缓声开了口,目光向远处落了一落。
“不必再闹事了,以后再寻旁的机会吧。但有个人,我想,最好不要留了。”
他没说明是谁,但话音落地,幽深的书房里一片死寂。
下首立着的人压下了些许眉头。
“还要再下手吗?”
上首的人又是一笑,目光不知看向了何处,也不知是说给下面的人,或者说给自己。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个道理早该想明白啊”
下首的人沉默了一瞬,但也只一瞬,又点了头。
“我晓得了。”
言罢,转身离开幽暗书房,快步向外而去。
谭家。
不知道是不是回了杨蓁从小长大的京城,她的胃口开了不少,午间吃了两碗饭,项宜只怕她积食,午后叫了她去花园散步。
谭廷不在家,谭建肩上的事情便多了起来,项宜自然有照顾好弟妹的责任。
但杨蓁觉得自己没什么事,走了几步就觉得太热了,在池塘边的凉亭下停了下来。
丫鬟照旧拿了些细谷子供她们喂鱼,今次也有鱼儿扑腾跳出了水面,把池水都溅了起来。
项宜递了帕子给杨蓁擦溅在身上的水,不由便想起了那天晚间的情形。
彼时,鱼儿打挺溅出的水,落在了她的手腕上,不等她抽出帕子,那位大爷便将她的手腕攥在了手心里,替她擦起了水珠
神思这么一晃,就被杨蓁问了一句。
“大嫂想什么呢?我手腕上没有水珠,大嫂怎么只擦我的手腕呢?”
项宜:“”
她清咳一下,收了帕子。
倒是杨蓁细细看了她两眼,突然问了她一个问题。
“大哥好些天没在家了,大嫂是不是想他想到抓心挠肺了?”
项宜险些呛了一声。
抓心挠肺
“弟妹想多了。”
她说完,转身准备坐到凉亭里的小桌子旁,却被杨蓁一把拉住了手。
“真是我想多了吗?我怎么不信?”杨蓁冲着项宜眨了眨眼。
“就算不是抓心挠肺,但也总是会想大哥的吧。”她琢磨着,“算起来大哥离家好些天了。”
确实好些天了。
不过听闻他在京畿那几个州县,抓出了些带头闹事的别有用心的人,在此之后,就没有再出过乱子了。
他把事情办的漂亮又顺利,应该快回来了吧。
可能不到初五就回来了
项宜思绪又晃了一下。
但同样的话头,杨蓁却想到了不同的地方去。
“再过些天,就到林府的春日宴了,我甚是不喜欢那些夫人小姐的宴请,礼数怪多怪麻烦的,一句话说不好就得罪了人。”
她说着,拉了项宜。
“嫂子,到时候咱们找个僻静处消遣吧,我只和你好,旁人都不好!”
项宜笑了起来。
可能正巧,林大夫人也想让她找个安静的地方,不要掺合吧
项宜淡淡笑着,又慢慢将笑意收敛了回去。
杨蓁又说了一堆京里历年宴请勾心斗角的事情,她说自己每次都弄不清楚,还得回家之后她娘分说给她听,她才知道。
“人人都长十个心眼,烦都烦死了。”
项宜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能像她那样简单快乐的人,着实不多。
两人喂完了鱼,就回了前院。
不想刚走到门前,谭建便疾步走了过来。
项宜眼皮一跳,直接问了一句。
“是出了什么事吗?”
谭建焦灼得口干舌燥,脸色有些青白。
“大哥他们回京路上,遭遇到了一伙强劲的流寇!目前大哥和徐大人都下落不明!”
这话一出,项宜脚下着实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