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河一路北上,未等到春江水暖,反而因着北地春寒未退,众人又将厚衣裳穿了起来。
但比起窝在清崡小县城里,这一路北上风光无限,杨蓁似江中的鲤鱼一般活跃得不行。
谭建也想跟着一起跃,可被重打了一顿手板,老实了不少,每日只偷偷去看自己大哥的脸色,只有在大哥脸色好的时候,才敢提出一二玩乐之事。
好在这两日大哥心情尚算不错,今日就下令在前面的沪国县暂停半日。
谭廷停在沪国县还有个旁的原因,此地有一妙音寺,是求姻缘的胜地,他们来之前,赵氏让谭建一定要去一趟那妙音寺,替谭蓉求一枚姻缘石,愿菩萨显灵,让谭蓉接下来亲事定的顺遂。
谭家只有这位小妹还没有成亲了,自然是要紧着他的。
且本地不仅生产姻缘石,还生产一种青玉,最适合做印章。
谭廷见项宜腿伤几乎好利索了,便下令在此停上大半日。
沪国县恰有集市,从码头出来便热热闹闹直通县城。
依照杨蓁的性子自然要先去县城里玩一玩的,谭廷如今也甚是知晓这位弟妹的性子,当下就允了。
谭建兴高采烈地跟谭廷道谢,又道陪杨蓁转一圈,就立刻去妙音寺为谭蓉求姻缘石,两不耽误。
一遇上这样的事情,谭建便表现出超于学业五倍的精神,安排的井井有条,甚至比项宜理事还要周全。
谭廷一看,就忍不住要生气。
只是想到来之前,妻子的劝慰,又暂时地按下了心口的气。
他早先便让人去县城酒楼定了个雅间,当下四人在城中先逛一番,再去酒楼不迟。
谭建和杨蓁进到了集市中,便自然而然地牵起了手来。
两人边说边走,左看看右看看,牵着的手一直都没有丢下。
谭廷目光落在弟弟和弟妹牵起的手上,虽然又为那不中用的弟弟一心没有学业生气,但却禁不住低头,目光落在了身边妻子的手上。
她的手白皙细长,替他上药的时候灵活轻巧,刻起玉石来又精准有力,只是谭廷不晓得若是握在掌心,是如何
他悄然看了妻子一眼,这时有几个壮汉在街道上快速穿梭,撞到了几个行人,谭廷见此便抬脚到了项宜身侧。
项宜没有察觉什么,她多时没有这般出来闲逛了,眼见着城中从地摊到商铺,在这个小县城里,林林总总卖玉石的竟有近二十家。
且对面就有一家门脸不小的玉石铺子。
只是这时,她垂在身边的手,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谭廷看了妻子一眼,见她似乎有所察觉地也看了过来。
他心下不禁有了些许期待,触碰到她的手掌刚要悄然将她握住,不想下一刻,她突然收回了手,跟他行了一礼。
谭廷的手就这么顿在了原处。
人群哄哄闹闹又挤挤挨挨,项宜没发觉任何异常,只是在眼花缭乱的玉石店铺里,禁不住同身边的这位大爷道了一句。
“大爷能否允我去街上转一转,不出半个时辰项宜必会回来。”
这么好的机会,她怎么能不淘些上好的玉石回来?
且这些本地产的玉石,一定比京城的便宜不少。
项宜满心想着去淘宝,并未留意身边的男人神色僵了一僵。
谭廷清了下嗓子,不得不收回了僵在一旁的手。
又听见她这般开口征求他的同意,一时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她还不知道吗?
原本他让人停船在此,就不是只为了给谭蓉求姻缘石而已。
谭廷抿着嘴低头看她。
他有几息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她,项宜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还有旁的打算?
项宜虽然很想去淘一番玉石,但也不便强求,刚要道算了。
忽听他叹了口气,口气甚是无奈似得说了一句。
“我陪你同去。”
项宜下意识就要拒绝。这买石是她的私事,本与这位大爷无甚关系的,但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已经走在了前面,往对面玉石铺子去了。
沪国县产玉,也买入各地玉石在此转卖。
县城不大,但玉石店铺繁多,种类齐全,项宜才刚进了那家门头敞亮的铺子,就看中了好几块玉。
之前都是让姜掌柜替她留意好玉好石,如今也有她能亲自挑选的机会了。
她看中了这几样,就问了价钱,听着价钱尚算公道,项宜暗暗算了算自己手上的银钱,去除掉给项寓准备的科举盘缠,给项宁备好的好药材的支出,恰还有一笔,能卖上五六块好玉好石。
她反复在看重的几块玉石中挑选了一番,最后定下三块,又同老板讲了讲价,要付钱的时候,正吉赶忙走了过来。
“小的来付。”
项宜惊讶看了正吉一眼,正吉在她的眼神里,反而问了她一句。
“夫人有什么吩咐?”
项宜看着他当真从钱袋里拿出银钱,连忙摆了手。
“我带了钱,不必你垫付了。”
她这话说完,自己拿了钱出来,正吉反而惊讶了。
正吉看着自家夫人果真走私账付了钱,不知所措地看了一旁的大爷一眼。
谭廷本还替她相看着一块品相极好的血玉,却在那话和正吉的眼神里,禁不住向她看去。
而她丝毫无有察觉,利落地自己买了账。
正吉都不敢说话了。
项宜刚把三块玉石收好,转身便看到了谭廷正看着自己。
他沉着脸,就这么盯着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也似谭建那般用凑数的文章给糊弄他。
但这脸色里似乎还有些许不同,细品如被深闺中的怨妇,但下一息,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大步出了门去。
项宜愣了一下,低声问了正吉,“大爷怎么了?”
正吉苦着脸,不知如何回答夫人的问题。
“小的猜测,大爷可能想要小的替夫人付钱?”
他这样猜测,项宜却并不认可。
毕竟她分清公私账目,谭廷一向是晓得的,又怎么会混淆起来?
见自家夫人摇头,正吉也不知道还能怎么说得更明白了,又回头看了一眼负着手站在铺子门前的大街上、神色不悦的自家大爷,正吉都不敢近前了。
好在夫人走上了前去。
项宜着意看了一下脸色极其不好的男人,问了一句。
“大爷是不是累了?”
谭廷抿着嘴没有回她这话。
项宜看他确实是生气的样子,又不回她的话,不知自己哪里惹了他不快。
她只能又问了一句,“大爷是不是渴了?饿了?”
谭廷既不渴也不饿,还是那般闷着没有回应。
连着问了两句,他都没有回应,项宜隐隐有些明白过来。
她低了低头,嗓音落下三分兴致地淡声道了一句。
“看来是项宜耽误大爷的工夫了,既如此还是回酒楼吧。”
话音落地,谭廷急忙转过了头来。
“不是”
他怎么可能是这个意思?他巴不得她也似谭建杨蓁那般,高高兴兴地在这里耍玩。
他说了不是,项宜抬头向他看去,眼中聚满了不解。
她是真的猜不透了,谭廷哀怨地看了她一眼,刚要说什么,忽然有人匆忙而过,撞到了两人。
谭廷急忙伸手揽了项宜,回头瞪了那撞人的人一眼。
那人是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一脸的焦急,眼见着撞到了人,再看又是锦衣在身的贵人,慌忙地跟两人道歉。
谭廷并不会如何,见项宜没有被撞到,只是口气不悦地提醒了一句。
“走路小心些。”
那人连道是自己的不是,又着急起来。
“实在是头一天出来就把孩子弄丢了,心里急的发慌”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快速地没入了人群里,找孩子去了。
集市人多又杂,丢孩子的事情总会发生。
但谭廷和项宜两人被这么一打岔,方才的事情便也岔了过去,谭廷还想同项宜解释,却找不到话头了,而项宜亦被那人丢了孩子的情绪,牵扯了几分,一时没了继续逛的兴致。
“还是先回酒楼吧。”项宜说了,转身向酒楼而去。
谭廷见她果真不欲再逛,止不住快步上前。
“宜珍,我”
谁料话还没说完,项宜忽得转身向一旁的巷子里跑了过去。
谭廷被她吓了一跳,紧随她身后也跑了过去。
巷子另一边的河道里,竟有小孩支离破碎的呼救声,待他们到了小河旁,只见河里又小孩几乎要沉下去了。
这次不等项宜开口,谭廷就叫了人手。
“快去救人!”
当下两个护卫直接跳进了河里,两下三下就扯着小孩上了岸。
那孩子四五岁的年纪,许是因为溺了水,眼睛都要翻白了,萧观亲自上前两下将他腹中水按了出来。
小孩一呛,才算活了命。
这般冷的天气,小孩子一身湿漉漉得发抖个不停。
项宜直接解了身上披风将小孩子裹了起来。
这番动静一出,立时围过来不少人,接着,方才撞了谭廷他们的汉子也奔了过来。
“木双!我儿!”
落水的小孩正是这汉子的孩子,他只见孩子险些溺死,却被谭廷他们救了起来,抱着孩子跪下就要磕头。
谭廷示意正吉将他托了起来。
“不必道谢,不过是随手救人罢了。”
他这般说了,那汉子还是道谢不止。
倒是项宜见那孩子着实可怜,不由道了一句。
“城中集市人多,合该更留意小孩才是。”
那汉子听了连连道是,可他苦着一张脸。
“只是此番是小人第一次带孩子来码头做工,做工能给饭吃,孩子在家吃不上饭,只能带他来蹭些饭菜,却又不敢让码头的工头瞧见,于是令他小心藏身,不想竟丢了”
他这般一说,项宜才看到与他一同找孩子的汉子,都穿着码头上给的粗布衣裳。
他们并不像是做惯了码头活计的样子,反倒像是庄稼汉。
恰在这时,谭廷问了一句。
“第一次来码头做事?之前在何处?”
那汉子听了这话,重重叹了口气。
“因着去岁奇寒,把家里的田给卖了,卖田的钱面前够过个冬,但今后再没了田种,没了口粮,原先买我家地的当地大族,说让我们给他家做佃户,但他家发给佃户的口粮着实太少了,还将我们当奴仆一般差遣,我们实在不愿给他家做事,才来了码头。”
一旁几个汉子也是一样的,说那当地大户用极低的价钱买了他们的田,如今钱花光了,田也没了,又不愿被当奴隶驱使,只能出来了。
他们都是良民,又不是奴隶,怎么甘心被当奴驱使?
“只是这码头的工也不好做,出来找事做的人多,码头上不差人,也给不了几个钱,顶多混一顿饭吃罢了!”
几个没了田地的庄稼汉,都愁苦着脸叹气。
在他们的话里,谭廷和项宜竟下意识看向了对方,对眼神有一瞬的接触。
果然,这些因为谭家的存在,而没有发生在清崡一带的事情,到底还是在旁处发生了。
世族借机屯田,庶族越发没了活路。
可那奇寒的冬天已经过了,该卖田的也都卖了,又有谁能迫使那些世族,将吞进去的田地再吐出来呢?
两族积怨只会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众人一时无言,谭廷叫了管事过来,道谭家的船此番也要在此地补给,就请这些汉子做搬运之事吧。
管事懂大爷的意思,暗暗把给这些人的临时的工钱也提了上来。
这些汉子见有了事可做,哪怕只是一下晌的事情,也都高兴得不得了,连声道谢。
还有人忍不住道,“谭家要多少水米咱们都能搬,今日没接上送往京城的玉料的差事,这下总算也没落空!”
他们说得送往京城的玉料,正是给槐川李氏宗家嫡长重孙周岁庆生的玉雕。
李氏宗家的嫡长孙庆生,旁枝专定了一块大青玉,只是那东西贵重,他们这等刚来的汉子,连搬运那好玉的资格都没有。
世家的孩子庆生,提前半年就要准备起来;可庶族百姓的孩子,却东躲西藏地为了一顿饭,险些溺死河中。
项宜和谭廷都半晌没说出话来,只是偷偷给那孩子腰间塞了些银钱。
晚间回到了船上,项宜吃饭还有些走神。
她不由去想,大哥有没有顺利进京,他们从江西搜集来的证据,有没有顺利呈到太子殿下案头。
不过她尚且还不知这些消息,反倒是秦焦在吃饭的时候,过来提醒了谭廷一句。
“大爷,明日咱们的船就到灯河县了,恰能将那两位亲眷接上了。”
谭廷没把心思放在这上面,反倒是一旁的谭建问了一句。
“灯河县?灯河黄氏的人?”
秦焦连连道是,又极快地从项宜身上扫了一眼。
“正是灯河黄氏宗家的两位姑娘。”
翌日,灯河县码头。
码头被围了起来,只有灯河黄氏的人留在此处。
日头晒着河面,如同鱼鳞一般反光。
一个年纪小些的绿衣姑娘,将手中刻了玩的核桃扔了出去,她气势甚足,砸起一片水花。
一旁年长一些的黄衣姑娘看着她,笑了一身,“六娘还在生气?不过就是同乘一船罢了。”
“哼,百年修得同船渡,我怎么就修的同那样厚脸皮的女人坐同一条船?那谭家也真是的,怎么就把那样的女子立成了宗妇,可见也不是什么好人家”
年纪长些的姑娘不说话了,倒是她身边的嬷嬷走过来,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四娘可莫要似六娘那般想,谭家再怎样,也是数得上的大族。咱们大老爷可是说了,要是您能接替那项氏做上谭家的宗妇,给您的嫁妆必然会再翻一翻的。”
嬷嬷说的大老爷,就是黄四娘的伯父、灯河黄氏的宗子族长了。
嬷嬷说着,笑着看向黄四娘。
“这可是姑娘的大喜事!”
江上吹来一阵清冷的风,黄四娘在这话里,并未说什么,只是目光远远地,往南边来船的方向看了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