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天下一本账(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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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子不知道箱子里是甚么,因此第一下使得力气重了,险些跌了个踉跄,随即松了点力气,抱紧那箱子便一溜烟地跑了。

王班头大为着急,已经被他俩一通似是而非的对话给搞懵了。

他也是懂一些黑话的,但是梁叛和小六子说的这些话不但有内里的含义,表面上的字句也能说得通,因此一时之间竟没能反应过来。

可是小六子别看人傻模傻样的,走起路来飞快,眨眼间便没了影子。

王班头只觉得不太对劲,可是究竟哪里不对劲,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他有些分神的时候,忽听梁叛冷冷问道:“王班头,你们是甚么时候开始替他做事的?”

王班头看到梁叛的眼神,心里就咯噔一下,下意识地说:“你怎么知道丁……”

但他不愧是混了多年,还算机警,刚说到这个“丁”这个字,立刻住嘴。

王班头脸上那种假惺惺的亲近终于收敛起来,他的脸色变化数次,换成很真实的愠怒之色。

他明白自己是着了道了。

其实梁叛用了点审讯技巧,因为他们刚才谈到王班头在为黎县尉办事,所以在前后语境当中,这一句问话中的“他”应该指的是黎县尉。

但是假如王班头心里有鬼,那就会先入为主,将这个“他”无限联想,然后对号入座,把自己带进坑里。

像这种诈人的话术,诀窍就是要用确定的语气,句式和内容越简单约好,越模糊约好,千万不能带有过多信息,否则说多错多,很容易让人抓到漏洞而产生警觉。

果然,王班头心中确实有鬼,差点说漏了嘴。

王班头暗暗吁了一口气,幸亏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来!

不过梁叛已经知道那个“他”是谁了。

丁……丁吉原!

虽然现在俞东来报给他的五拨人都已经浮出水面,梁叛却并没有感到更多的恐惧,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之感。

就像是第二只靴子终于落了地。

他站在桌边,眼睛居高临下地直视王班头,直截了当地问:“到底是黎县尉让你来找我的,还是丁吉原派你来的?”

王班头一惊,腮帮子不自觉地抖了两下。

他从自己这个属下的身上感受到一股极大的压力,这个年轻人很不礼貌的直视和单刀直入的说话方式,都让他难以适应,特别是“丁吉原”三个字,像是重重打在了他的软肋,让他所有的隐藏全都暴露无遗。

“你……你知道多少?”王班头两眼乱转,显得心中极为慌乱。

“现在是我在问你!”

梁叛的咄咄逼人让王班头打了个激灵,他顿时有种被审问的错觉。

“我……”王班头脑袋嗡嗡作响,已经完全没了主意。

梁叛没有继续纠缠那个问题,他没有留给王班头任何喘息的机会,不等他想好第一个问题的答案,紧接着又问:“丁吉原是让你来拿箱子呢,还是让你来阻止我查案?”

他自己给上一个问题做了答复,然后对这个答案继续追问,就让被审问的人有一种左支右绌的无力感。

而且这一次他依旧没有给王班头任何思考的时间,完全是连着追问:“他想要箱子里的账册我能理解,但是他为甚么要派你来阻止我查案,莫非他就是凶手!”

王班头猛地站起来辩解:“不,不是!你不要血口喷人!是谁告诉你的,是张知县吗?你别信他,张守拙不过是乱猜,这件事根本就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吕书办的那本账册是南直隶人丁田亩白册!记的可是整个南直隶所有真实的人丁和田亩数量!真实的!

“大明朝二百年,后湖黄册库里的黄册和各乡县手里的鱼鳞册早就假了,你是在公门做事的,把白册拿到台面上来是个甚么概念,不用我说,你自己也知道!搞不好要变天的!

“朝廷到了这一步,都是表面风光,有些东西不能揭出来,否则几千几万颗脑袋也不够砍……”

王班头后面喋喋不休甚么,梁叛已经没再听了。

他想起昨天晚上在孙楚楼,俞东来半醉时对自己说的话:“事关整个南直隶今年的田税和丁税,这种事别说是你,就连张守拙也是在火中取栗。”

原来他说的就是白册!

说起白册,梁叛想起曾经跟户房的一名书役闲聊过几句,当时那书役就说:如果把大明朝做成账,那么大明朝廷掌握着一笔人头账、一笔土地账,就是传说中的《黄册》和《鱼鳞册》。

但是这两笔账时间太久,一年年的错漏积攒下来,早都已经透烂。

其原因很复杂,足够给一整个历史班的所有毕业生当论文素材了。

还有一笔账,在全国各县户房的书办们手里,就是王班头所说的“白册”。

“白册”算是一部综合账册,既有人丁又有田亩,各县户房书办就根据自己手里的这本册子来应对每年的赋税,谁家有几口人多少地,某某地主家账面上的田地和人丁有多少是铁脚诡寄,有哪些经过了移丘换段,户房的书办们最清楚。

一说起这些,那名书役便开始摇头晃脑起来,酸溜溜地讲一大堆书办们的“发财经”。

那名书役先打了个比方:古人讲“耕读传家”,其实传的并不是“耕、读”这两样行当,而是一辈一辈传下来的书籍、笔记,特别是祖上历年的考题笔记,都是真正的“内部资料”,有钱也换不来的。

很多平民子弟,就是靠着这些传家的“内部资料”,掌握了八股的诀窍,一路考进士做官。

接着才说书办们是如何靠几代人经营一个县衙户房,而积累家资数万的。

作为胥吏之中最富的户房书办,并不是谁家都能来做,基本都是父传子,也是靠的“传家”稳坐钓鱼台,所传的就是一代代人不断增减更新的这部《白册》。

可以说,书办们手里的《白册》,才是大明最真实的地丁账。

吕致远在诗中就写过这样一句:鱼鳞只画富人地,黄册不见贫农名。

也印证了那名书役的话——朝廷的《鱼鳞册》和《黄册》,都假了。

王班头看到梁叛这般魂不守舍的神情,终于明白自己今天是阴沟里翻船了,还是连翻带滚打了两个转的那种。

他当即停住嘴,懊悔之极地重重顿了一脚。

张守拙那个书呆子眼光真毒啊,怪不得会选择小梁来跟自己对着干,原来自己横行乡里的这两把刷子,还真不是人小梁的对手!

问题是,这小梁套话诱供的本事从哪里学来的?

“行啊小梁,哥哥认输了。干脆给你透个底,你是聪明人,是进是退你自己选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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