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边坐了三个人,都有意避开暴露在阳光里的那张椅子。
西蒙趴在桌上补觉。
潘彼得一手支着面颊,用一根筷子挑起黏在锅底的面条,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塔塔则罩着被子,臃肿地坐在桌边,呆呆地发怔。
夜晚让人心生恐惧,白天又让人极度不适应,这种环境下呆久了,总得有些精神错乱。
原来他们入住的第一天晚上,塔塔就制造了一只怪物。
起初那只怪物没有出现,只是塔塔总能在床下看到一双翠绿色的绣花鞋。
无论是把鞋扔河里了,藏衣柜里了,还是用剪子绞了,转脸那鞋又能出现在塔塔的床下。
塔塔在最初的惊悚过后,晚上跑去萧起的房里打地铺。
可她第二天醒来,翠绿的绣花鞋就靠放在她枕边的水泥地上。
塔塔突然变得安静,整个人仿佛想开了,抱着枕头回自己的房间,冷静地低声自语道:“是我的因,怕也没用,来吧……”
其他人都听不明白,可再问,塔塔也不说。
原本灵动的小姑娘,一夜间仿佛失了魂。
第三天晚上,潘彼得起夜上厕所,他跟西蒙下楼,走到一楼的楼梯口,旁边就是那间摆了两张床的大房间。
突然,他们听到房间里传来一声极其烦躁的叹气声。
是女人的叹气,声音很重。
潘彼得当时就差点尿裤子了,西蒙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
无论房间里的那个女人是不是塔塔,在漆黑的晚上,都足够令人感到遍体生寒。
他们下来时摸着黑,没带手电,于是只好僵着脖子朝敞开的房门里看去。
窗边有个梳妆台,暗淡的月光下,一个女人坐在镜子前,梳长长的头发。
她的头发很长,有些打结,她先是用手在拨头发,头发蹭动间发出“哗哗哗”的细微声响,可半天拨不开,她就一缕缕地把头发顺到眼前撕。
哔啵哔啵……
跟塔塔故事里说的一样。
潘彼得抓紧西蒙的手,呼女干困难,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搞了半天头发,没有成效,女人再次重重地叹气一声:“哎!……”
她重新用回了梳子,微微偏着脸,在黑暗中对着镜子梳头。
只是这次动作暴力了许多,女人像是没了耐心,握着梳子疯狂往头发上刮,遇到打结的地方,要么生拉柔扯,要么直接把那chu刮得起毛,嘴里还在神经质地念叨:“怎么解不开呀?怎么解不开呀?真烦人,怎么解不开呀?……”
低浅的声音在空寂的夜里尤其瘆人。
他们还能听到头发拉扯间的细小断裂声。
潘彼得大气不敢喘,瞪大了眼睛,握了握西蒙的手,无声示意:我不尿了。
西蒙:“……”
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身,脚步放得轻到不能再轻,准备悄悄上楼。
就在这时,一旁方面里响起椅子剐蹭地面的声音——有人站起来了。
潘彼得和西蒙又立即僵立在原地。
“怎么解不开呀?”女人还在念。
不过让人脊背一寒的是,那声音近了,而且脚步声也近了,是那种软底鞋轻巧地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女人似乎发现了他们。
潘彼得身体有些发起抖来,在阴凉的气氛里,他尿意更甚,干脆咬咬牙,一不做二不休,拉着西蒙直往二楼冲去。
可拐过楼梯转角,又往上跑了几步,即将抵达二楼时,潘彼得忽然看到了什么,又不跑了。
潘彼得气喘吁吁,没敢抬头,在他的视角中,一双惨白的腿静立在楼梯最上方,白得不见经络血脉的脚脖子下方,踩着一双翠绿色的绣花鞋。
有丝丝缕缕的长头发飘落在女人的脚边。
“怎么解不开呀?怎么解不开呀?哎呀,好烦呀!怎么解不开呀?……”
后来潘彼得尖叫,萧起和塔塔被吵醒。
可当两人出来时,穿绣花鞋的女人已经不见了。
萧起在每个人的房间门口设了结界,情况才算好转,可每天晚上,如果有人半夜醒来,总能听到楼下会传来女人烦躁的叹气声,以及软鞋底蹭过水泥地的声响。
有时,脚步声还会上到二楼,在门外徘徊,不过因为萧起设下的结界,女鬼一直没有进入过他们的房间。
女鬼因为是塔塔幻想出来的产物,更多的像是一种幻觉,因此无法超度,也无法命令其退去,所以只能挡在门外。
只要不去理会,就不构成威胁。
但萧起遇到的情况更棘手。
无论他在屋子附近布下怎样精密的法阵,依旧无法阻止他师父李儒风的靠近。
每天晚上萧起醒来,都会发现自己身chu老房子的某个位置。
有时是在开着灯的主厅里,有时是在逼仄阴冷的储物间里,有时是在某段长廊间,甚至有一次是在屋顶上。
那次李儒风向他走来,他后退,差点失足摔下去。
可时间久了,萧起发现,每天晚上不是李儒风在找他,而是他在找李儒风。
就像那双绣花鞋之于塔塔,李儒风之于他,都躲不掉。
在这间老房子里待了快一周,所有人都日渐消沉,后面不知是营养不良还是什么原因,一个接一个地开始流鼻血。
他们本来还打算寻找出去的路,但渐渐的,连出门都懒了。他们白天聚在大厅里消磨时光,夜里则早早回房,房间越来越让他们有安全感。
这座荒败的老房子日渐体现出它的魔力,它仿佛是活的,会呼女干,会揣测人心,只要留在这里,它就会向你展现内心最恐惧、却又是最想看到的事物。
元旦前夕,夜里,一辆银色的莲花超跑停在漆黑一片的村口。
车子开了灯,目光所及,村子里家家户户亮着灯,由于半夜里辞旧迎新,似乎有孩子在门口放烟花,时不时炸开响声,带动一片欢笑。
这时,一个醉汉脚步摇摇晃晃地经过,车里人降下车窗,出声引起他注意,道:“请问,甲子村77号怎么走?”
醉汉“嗯?”的一声奇怪头,看向车中人。
借着车灯,可见那是个如谪仙般的美人,穿着打扮都透出让他陌生的气质,反正洋气好看得很。
醉汉柔生生清醒了几秒,晃了晃脑袋,问:“去哪儿?”
“甲子村77号。”
醉汉这下是彻底醒了,他挠了挠头,一副想劝却不敢劝的样子,最后撇开脸,朝着另一个分岔口指了一下。
“谢谢。”美人有礼一笑,升起车窗,流线型的跑车缓缓压着冻土,朝那个方向驶去。
一阵风吹来山岚,明明前一刻还能看到亮着红灯的车尾,转眼间就像消失了一般,眼前只剩下空荡荡的漆黑路口。
醉汉叹气一声,好像很惋惜,却也见怪不怪了。
甲子村77号,常年闹鬼,如果有人想去,只需要指路——这是整个村,乃至整个镇都知道要遵守的约定。
如果没有这些外地来的替死鬼,那座屋子就要吃他们。
***
老房子里早早熄了灯,陷入死一般的宁静。
萧起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站在了一楼连同客厅和厨房的走廊里。
一道清瘦的身影杵在客厅那边的走道口,面目模糊地看着他。
李儒风的形象一天不如一天,马褂长袍依旧,但身上已经血迹斑斑,尤其是腹部的位置,有一个汩汩往外冒血的窟窿。
“小起儿。”李儒风笑着走近,在昏暗的走廊里,显出青绿的一张脸。
萧起见惯了,但心里依旧不好受,他脸色绷紧,不一会儿,就感到唇上濡湿了一片。
萧起抬手抹了把,低头一看,一手的血。
这是身体虚弱的信号。
萧起又蹭了几把鼻血,没抬头,低声问:“怎么样才能放过我?”
“你想让我放过你吗?”
“……”
萧起静默,说不出话了。
“小起儿,你看看我,一辈子走在阴阳两路上,没做过亏心事,最后却栽在了自己徒弟手里,亏不亏?”李儒风说着笑了两声,是一贯的爰开玩笑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