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程也习惯了姬满斋的神出鬼没,反正姬满斋一定是去做好事,杜程觉得不必担心。
大概是因为沉浸式体验了曲觞的经历。
曲觞与丹宸子就是那般形影不离,离开丹宸子,就像是在他身体上切割掉一部分那么难受。
“不想,”杜程手心搓了搓裤子,“你忙你的。”
姬满斋静默站立,他的手一直压着帽子,目光流转,落在杜程身上,杜程正在尴尬搓手,便听姬满斋低低道:“你很介意吗?”
“介意什么?”
“过去。”
姬满斋没有用前世这个词语。
他的记忆是连贯的,有始有终,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心痛都深深地刻画在他的体内,那对他来说并非前世,而是过去。
“说一点都不在意那肯定是假的。”
如果说人是由记忆和经历组成的,那么拥有曲觞全部的记忆和经历,杜程也无法否认自己曾经作为曲觞的一部分。
也没必要否认。
爰过一个人,开心过,痛苦过,这没什么。
那一生的结局也并不糟糕。
牺牲自己,拯救苍生,他完成了自己的宿命,一切沿路风景的好坏都已经不重要了。
“但是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杜程拍了拍姬满斋的肩膀,眼睛亮晶晶的,“现在,已经是新的开始了。”
姬满斋从未向任何人说——他一直都很冷。
一点一滴地剖开心头血,从魂魄到躯体的冷已经深入骨髓,身体中分离出来的幻身分担了他的寒冷,却也只是短暂的,每一次的睡梦中,他都在经历刻骨的疼痛与寒冷。
杜程的手放在他肩上,温度透过幻化作外套的灵力感染到他的本身。
很温暖。
姬满斋垂着脸,双手从帽檐慢慢滑落,他对杜程说:“你能抱一下我吗?”
这是个稍显唐突的请求。
杜程原本可以拒绝,可他看着姬满斋的侧脸,安静得有些可怜。
“行啊……”杜程喉结滚了滚,故作大方地张开手臂。
金色瞳孔中夕阳与海的温柔混合在一起,杜程迎着那脆弱的哀伤,抱住了姬满斋。
这也是曲觞最后的心愿。
杜程闻到姬满斋身上的味道,清冽的酒香,似乎还有草木的香气,脸颊贴在姬满斋的外套上不由自主地轻轻摩挲了一下,正在这时,静立的姬满斋忽地伸出右臂用力搂紧了他,力道大得令杜程紧紧贴住了他,姬满斋侧过脸,将温暖的脸颊贴在杜程头发上。
杜程没有推开他,他轻轻拍了拍姬满斋的背。
院子里安静极了,微风吹拂着变黄的树叶飘落,两人静静拥抱着,杜程只觉得心里空空的,放任所有情绪在其中涤荡。
姬满斋呢?他此时是在为过去做最后的哀悼,还是……
忽然间,杜程耳朵一凉,有水滴落在了他的耳畔。
他从姬满斋的肩膀上微微抬起脸。
姬满斋竟然在哭。
睫毛尖上一滴眼泪落下。
慢慢地,杜程感觉到姬满斋的胸膛也在起伏。
杜程真是难以想象,无论是丹宸子,还是姬满斋,这样强悍的人会如此失控地痛哭。
杜程的眼睛也有点酸,大概流泪是会传染的吧?他这么想着,睫毛一眨,真的落下了一滴眼泪,眼泪顺着姬满斋的外套滑落,姬满斋一震,他松开手,双眼与杜程对上。
杜程尴尬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啊。”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仍在流泪。
姬满斋抬起手,黑色手套再次沾染上了泪痕,他低低道:“不要哭。”
很奇怪的是,他那样说以后,杜程的眼睛更酸胀了,他完全无法克制自己,抓着姬满斋的胳膊,边哭边道:“天哪,我好奇怪啊,我为什么停不下呢……”
双手紧紧地按住眼睛,温热的液体仍然透过指缝汹涌地流出。
“要命……”杜程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浓重的哭腔,语气却是哭笑不得,忍不住骂了声脏话,“到底要怎么才能停啊……”
冰冷的手拨开他的手掌,姬满斋拉着他的手,两人四目相对,金色的瞳孔里与他一样,氤氲着泪水。
“你真的很可恶,你知道吗?”
涩苦的喉咙无法控制地控诉,是亲历者,也是旁观者。
“如果喜欢,那就说出来,如果说出来,如果他知道……”杜程哭得泣不成声,“他就算去死,他也会笑着死的……”
姬满斋垂下脸,他冰冷的手与杜程的手十指相扣,那一点点温度是捧着冰冷石头的丹宸子毕生所求。
姬满斋松开手,双手复又抱住杜程,高大的身躯如同倒塌的山,他低下头,依靠着杜程,从一开始,就是他在依赖着杜程,就是他离不开杜程,他跟在杜程身边,亦步亦趋。
像迷了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他的家园。
杜程放肆地大哭了一场,哭完之后,神清气爽,鼻子通红地吃一支姬满斋给他拿的香草冰激凌,坐在石桌上双脚晃荡,鼻音浓浓地问姬满斋:“你现在能吃吗?”
姬满斋摇摇头。
同样是痛哭过一场,姬满斋这张脸完全没留下痕迹。
只有杜程,眼睛肿了,鼻子红了,“你去办事吧,耽误不少时间呢。”
“不了,”姬满斋靠在石桌上,深深叹了口气,“不想去。”
杜程舔了下边缘的巧克力,“开玩笑啊?”
姬满斋看了他一眼,“认真的。”
杜程“哦”了一声,继续低着头吃冰激凌。
姬满斋抬手,掌心没摸到杜程的头顶,就被杜程警觉地闪开了,“干嘛?”
“头顶,”姬满斋指了指,“有叶子。”
“那你说一声就行……”杜程嘟嘟囔囔,用力地摇头晃脑,自己把叶子抖落下来,余光看到姬满斋还在看他,咬下一口冰激凌,拔高音调,“你不要乱来哦,丹宸子和曲觞充其量也是一对怨侣,更何况你我皆非原来的样子……”
“嗯,”姬满斋温声认同,“我们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话是一样的话,但杜程总觉得姬满斋表达的意思跟他不一样,他屁股挪开一点儿,与姬满斋拉开距离,“我们现在是上下级关系,对吧?”
“嗯。”
姬满斋是他领导,顶多就再加上朋友吧。
杜程瞄了姬满斋一眼,“你不走啊?”
“嗯。”
嗯什么嗯啊,杜程跳下石桌,“那我走了啊。”
“去哪?”
杜程叼着冰激凌,不自然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
“你刚才也问我了。”
杜程:好像是……
“我去医院,叶小娟她老公送去急救了,我去看看情况,”杜程边吃冰激凌边瞟姬满斋,“这两个人爰过是爰过,不过既然之后不爰了,婚自然也得离。”
“嗯。”
杜程:……好烦啊。
“我走了啊……”杜程边看姬满斋边迈步。
“要我送你吗?”
杜程脚步停住,“领导给员工送温暖?”
“嗯。”
杜程:再嗯一次,他就打人了。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坐姬满斋的车了,杜程说服自己,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连残存的情绪都宣泄出去了,也没什么好顾忌吧,就跟以前一样相chu啊,杜程坐下系安全带,余光看到姬满斋戴手套,黑色的手套遮住了掌心的伤痕。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道伤痕是他造成的呢。
怪不得,他能在姬满斋身上留下痕迹,他身份高贵嘛,神兵哎。
姬满斋系安全带,拉安全带到胸口时,动作顿了顿,脸色倏然一白,杜程注意到了,“你怎么样?”
“没事。”姬满斋系好安全带。
“金瞳是入魔的征兆,你现在还在入魔吗?”杜程担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