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晟笑着接住浴袍,目送季遐年进了盥洗室。等盥洗室的门关上后,迟晟脸上不正经的笑容便?跟着一?点点消散。
他走?到窗边朝天上看。那?一?轮黑月亮像是从虚无的世界中生长出来的眼睛,它一?眨不眨、无时无刻地盯着季遐年的一?举一?动。
“你到底想要什?么??”
迟晟轻声地问?。
黑月亮以沉默回答,冷冰冰地“盯”着这个世界的一?切。
晚上,卧室里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墙壁的小夜灯亮着微弱的光芒。
迟晟没有睡,他侧躺着,怀里是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季遐年。
季遐年也?睡得并不安稳,他似乎一?直在做梦,眉头?轻蹙着,眼珠在眼皮下不停转动,呼女干时急时缓,偶尔还会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哼声。
迟晟会用很轻的声音跟季遐年说话,也?深受捂过季遐年的耳朵,或者把季遐年抱紧一?些……
然而这些举动都无法让季遐年从不安稳的睡梦中摆脱。
迟晟不忍叫醒他,只能?这样看着。
梦里。
季遐年看到了一?个蓝色的世界,墨蓝色的山川、亮蓝色的流沙河,无垠的河滩上撒满了浅蓝色的琥珀和水晶。
河流的尽头?被一?道?锋利的弧线割裂,弧线这边是富丽的蓝,那?边是纯粹的黑。
被割裂的石滩与?河流从缺口边缘潺潺滚落,滚落的水晶与?河水在缺口中被腐蚀成了黑色灰烬,黑色灰烬飘扬朝着黑暗的最深chu坠落,但在触及黑暗之前就泯灭消失不见了。
——好眼熟。
——我来过这里吗?
季遐年在梦里回忆,但是并没有回忆起什?么?来。
他开始逆着河流往前走?,走?了没一?会,眼前出现了一?片巨大的琥珀石林。
蓝色的琥珀是半透明的,一?层一?层交叠出了层次不同的蓝,瑰丽无比。
季遐年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微弱的声音,像是音乐声又像是无意义的嗡鸣——那?是他今天一?整天都在听到的声音。
季遐年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然后那?个声音变得更加清晰。那?是一?首歌,没有歌词,像是安眠曲一?样的哼唱。
是个女人的声音。
季遐年的心里没来由的一?悸,他跟着那?个声音绕过一?层一?层的琥珀石林。
越是往里,琥珀的颜色就变得越浅,但是琥珀表面却结了一?层蓝色的霜,看上去像是塞满了絮的玉一?样。在琥珀石林的最中心有一?篇大概十平方米的空地,空地上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披散着长发,里面穿着一?件紫粉色的连衣裙,外面敞着一?件白大褂。
她做着一?个环抱着什?么?的动作,怀里是空的,但她却一?边哼着温柔的催眠曲,一?边轻轻拍着自己的胸口。就像是那?里原本趴着一?个睡着的孩子?一?样。
季遐年的手指没来由有些发麻,浑身的血液像是一?瞬间都被抽离了一?般。
他走?过去,女人听到动静抬起头?。
那?一?瞬他们四目相对。
季遐年心中的猜测轰然落地——是季夫人。
这是年轻的季夫人,如果?从迟晟告诉他的事?实推测,应该是她二十多年前抱着孩子?跳进黑月亮里的时候。
她很漂亮,脸上没有岁月侵蚀的痕迹,眼里也?没有被虚弱的神经折磨近乎崩溃的疯狂。
“季夫人。”
季遐年蹲下去与?她平视,声音有些紧涩地问?道?:“你是季夫人吗?”
季夫人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季遐年,表情是婴儿一?样的纯真。就这样看着,没有半分好奇。
看了几秒后她就收回了视线,然后继续刚才轻轻拍着怀里的动作,继续哼着那?首没有歌词的催眠曲。
就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幻影。
季遐年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碰了下她,手指触摸到了衣服的质感,但是下一?秒她的身形却像是被触碰到的水面一?样波动出了一?片涟漪。
季遐年一?惊之下收回手,过了足足五六秒,季夫人的身形才重新?稳固下来。
她依旧在哼着歌,像是没有发觉刚才发生的一?切。
——这是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
季遐年的心跳开始加快,他感觉自己站在了真相的面前,只需要找到正确的线头?就可以轻易抽开。
那?么?线头?在哪儿?
忽然,季遐年看向?了包围着季夫人的琥珀,这一?圈结了蓝色霜的琥珀有数十个。它们一?层层螺旋朝里包裹,最里面的一?个在季夫人左侧三米左右的位置。
季遐年走?过去,抚去了琥珀上的蓝霜。
蓝霜很冷,琥珀触感如冰,只是抚去这一?个动作就让季遐年的手指被冻得发疼。
蓝霜被擦去,露出了透明的琥珀巨石里的景象。
——那?是一?个孩子?。
大概四五岁的一?个男孩,太阳穴有一?个很大的胎痣。他穿着医院的蓝白条纹病服,衣服有些大,看上去空空荡荡,显得他更加瘦弱。
他的身体被撕裂了,同时被一?片荧蓝的流沙包裹。
他死了。毫无疑问?。
季遐年这一?刻的脑海里什?么?都没有想,他快步走?到下一?个琥珀巨石跟前,伸手抹去了上面的蓝霜。
这一?个的里面也?是个孩子?,他跟之前的孩子?长得一?点都不像,他很漂亮,脸上没有胎痣,但他们的身形和穿着都一?模一?样。
他也?死了,看不出伤口,但从他的脸色和蜷缩的动作来看,似乎是冻死的。
再下一?个琥珀里,依旧是这个孩子?。
他长大了一?点,浑身被水湿透了,脚上还缠着许多海菜花的肥嫩的经;他露出来的胳膊和腿上满是青紫的伤痕。
他是淹死的。
——因为没能?割满两?箩筐猪草,被养父打了一?顿,然后被扔进了抱山湖。
季遐年还记得那?是八月,那?天非常热,抱山湖里的海菜花都结出了漂亮的花蕾,张银珠空了会划船去摘一?些回来做了吃。
他被扔进湖里的时候非常害怕,因为他不会游泳。周围没有人,张银珠没有回来,他很快就溺水了。
可是等他回过神,他发现自己抱着一?根浮木,被干活回来的张银珠看到后匆忙从湖里救了起来。
——线头?被抽开了,真相在季遐年的面前徐徐展开。
季遐年退后了一?步,颤抖着、麻木地一?块块琥珀擦除下去。
每一?块琥珀里都困着一?个人。
他以为自己小时候的“幸运”原来全是假象,被扔进湖里的那?次、被养父踢中脑袋的那?次、被同村的孩子?骗着跑进流浪狗群的那?次……
这些“幸运”的真相全部都被锁在这些琥珀里。
最后是他的上一?世,琥珀里变成了两?个人,一?个他,一?个迟晟。
迟晟还是阎王,阎王抱着气绝的他,把他护在怀里,阎王自己的身体被异种撕咬、啃食得残缺不全。
然后又是他,因为救熊达而昏迷在石堆上的他、被异种的触须刺穿身体的他,以及被异种撕碎只剩半个身体的迟晟。
季遐年的双手染满了蓝霜,他的身体感觉到了无比的冰凉,意识仿佛要冬眠一?样开始昏沉。
他听到了季夫人温柔的催眠曲,然后是迟晟的呼唤声。
季遐年睁开眼睛,看到了刚冒出天边的晨光和迟晟在晨光中的脸。
迟晟伸手在季遐年的脸上抹了一?下,声音很轻地问?道?:“哥,做噩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