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那条“死蛇”渐渐化为虚影消散,天衢也听从季雪庭所言,避到了外间。
茅屋之中只剩下金乾多与季雪庭师兄弟两人,金乾多这才身形一软,瘫着一身肥肉坐在座位上,然后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季雪庭。
“不是我说你啊,雪庭,你方才那是干什么?我这正要给你出气呢,你拦着我干吗?我鼓足勇气跟这么一个家伙杠上我容易吗?结果我在前面冲锋陷阵,你在后面可劲儿给我泄气。什么叫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跟那烂几把白头发的家伙要是真过去了,你们两个现在能这样卿卿我我地凑一起到我眼前气我?哎哟喂,雪庭啊,你可长点心吧!我看那家伙,头发都白了,年纪一大把,还是个三白眼,之前还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你怎么就又跟他凑一对了呢——”
眼看着金乾多说得唾沫横飞,恨不得拿出手绢来擦眼泪,季雪庭却是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对方。
“师兄,我之前因为某事浪费了一些时间,实在不想再浪费一些时间听你转移话题。”季雪庭摊开手掌,将掌心中之前拿到的第三枚魂楔展现在金乾多面前。
“你与无目鬼是什么关系?”
金乾多一怔,这下终于泄露出了些许真实心绪。
“雪庭,这还真不是什么妖啊鬼啊的玩意,虽然说这东西妖气横生,看着就邪乎得很,但它其实是青木木精的木芯呢。当然,青木本身也不是好东西,但这枚木芯的主人情况跟其他青木的也不太一样……”
季雪庭目光微凝:“你也知道这是青木木精的木芯?!”
金乾多回望着季雪庭,也很诧异:“不然呢?等等,雪庭,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季雪庭仔仔细细地研究着金乾多现下的表情,顿了顿,便把自己这些时日查探到的事情一并说给了金乾多。然而听到青木木精与君道一之间的狗血往事之后,金乾多却连忙摇头,说了一连串的“不可能”出来。
“雪庭,你这是被骗了!这些年来我一直驻守东极之海,关于那妖魔无目鬼之事,之后我会交代流羽细细探查一番。但是,君道一与君慕青的事情,唉,我却是再清楚不过。那两人之间绝非你说的那样。”
季雪庭道:“还请师兄将此事说清楚。”
金乾多沉默了半晌,最后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此事我并不应当告知于你,毕竟事关君道一,且你如今也是天庭仙官,知道了其实比不知道要为难。但既然你已经牵涉其中,恐怕无论如何该说清楚的还是得说清楚。”
说到这里,金乾多点了点季雪庭胸口。季雪庭立即反应过来,又把那装着已经确定在骗人的吴青的魂瓶拿出来,仔仔细细又封了一道封印。
金乾多同一时刻抬手,层层禁制术法倏然而动,破旧的茅草屋转瞬间化为了一片连绵到天际的苍翠草地。
“若不是那只青木木精发了疯,杀了很多人,其实事情原本不至于此。”
这是金乾多对季雪庭说的第一句话。
……
对于金乾多来说,君道一既是挚友,也是一个谜团。
认识君道一时,金乾多早已修行多年,而且他天赋异禀,又师从子虚老人,即便修为算不上顶尖,眼力却是当世难出其右。可自始至终,金乾多看不透也猜不到君道一的来历。
此人一身修为深不可测,所学繁杂偏又钻研极深,仿佛这世间万物万事,早已被他研究得彻彻底底,再无一事不知。这样的人,只要他愿意,便可以一步飞升,而且金乾多可以肯定,君道一一旦飞升,即便在天庭之中也将是人上之人,众仙之首。可这个人却从未有过飞升的意愿和念头,终日只是在凡尘俗世中打转。然而若是说此人恋慕红尘,却又绝非如此……
“若非他矢口否认,我会以为,他早已修行无情道修行至化境。”
金乾多回忆着昔日友人,喃喃说道。
“他心中无情无爰,这世间万物于他而言,不过是无聊透顶的玩物而已,甚至包括我,包括你,对于他来说,也不过是极度无聊中,他给自己找的乐子而已。”
说到这里,金乾多淡淡一笑。
“后来认识久了,我也只是隐隐察觉,君道一应当是来自一个极其古老的隐世宗门。那可不是截云山这种虚伪的假隐世,而是真正的顶级幽隐宗门,而且这个宗门源远流长,远非我等凡人所能猜想。这样一来,我反而觉得释然,毕竟君道一若是这种出身,即便是把万物当玩物,似乎也是理所当然。而我本以为,那个被他随便养在身边的青木木精,也是他无聊时养的玩物,直到那一天,我察觉幽岭之中有妖气冲天,怨气血债甚至将截云山中用于观察世间的命轮都染红了……”
金乾多当即来到妖气所在之chu探查,他本以为是大妖大魔出世,却没想到自己会在惨案所在地见到熟悉的人。
是君道一,还有那个原本木讷温顺,甚至还有点笨拙的青木木精,然而,后者当时早已不复人形。漫山遍野的鬼木杀了人之后彻底曲,变为了难以形容的狰狞模样。
“……一直到现在,一想起那片树林的模样,我依然会觉得有点恶心。”金乾多瞥了一眼季雪庭,然后又叹了口气,“它杀了一整个村子的人,整整一个村子,不仅是人,那个村子里甚至连一只活鸡都没有留下来,都被青木吞噬掉了。”
“然后你与君道一一起杀了他?”
季雪庭问。
金乾多摇了摇头,他表情中有种淡淡的苦涩:“不,等我赶到的时候,君道一已经亲手杀死了它。寻常仙门举一派之力都难以与之匹敌的妖魔,他一个人便轻轻松松地杀了。不仅杀了,他还亲手抽出了那只青木木精的魂魄,只毁掉了他的妖身。”
听到这里,季雪庭忍不住皱了皱眉:“这怎么可能?抽出一只妖魔的魂魄比杀掉一只妖魔要难太多,更何况青木木精本身就并非凡妖,君道一即便再厉害,要做到这点也定然是难上加难。而且,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青木本就是至阴至邪之物,不沾染人命还好,若像是你说的,杀了一整个村子的人,它的堕落邪化只会比寻常妖魔的快上无数倍。而一只已经坠入恶道的妖魔的魂魄,就算留下来也不过是一团浑浑噩噩,只有贪欲邪妄的欲念而已,便是拿来炼器都用不上,他何苦费这个功夫?”
“呵,当初我与如今的你也是一样的想法,是啊,为什么?”
金乾多凝视着自己召唤出来的苍碧之色,轻声说道。
“我问了君道一这个问题,结果他告诉我,他早在那棵木头尚未曲之时便提前抽出了它的木芯,并且炼成了魂楔。以四枚魂楔做基,可以制成炼魂大阵,将那棵青木的妖魂封印在阵中,一点一点,将根植于它魂魄之内的所有邪气妖气抽离,再以天地间零散游离的灵气为其补魂。按照君道一的推演,最快只需几百年,那团污秽邪恶的妖魂,便可以被洗成一道清净之魂,之后甚至……甚至可以投胎转世,化为人形。”
这不可能。
季雪庭险些脱口而出,然而他脑海中闪现出吴青之前为他随手画出来的大阵草图,这句话就卡在了他的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季雪庭才淡淡开口。
“将一个犯下了血债,堕入了恶道的妖魔洗成清净之魂,甚至还妄想让它投胎转世,此事是逆天而行,有违天规,一旦被发现——”
“很可能五雷轰顶,永世不可超生嘛。”
金乾多搓了搓鼻头,苦笑道。
“所以我说这事要是让你这种仙官知道了会很为难,雪庭,你应该还是不忍心见你可怜的师兄被雷轰成渣渣吧?”
季雪庭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既然知道后果,你为何还要任由君道一这般行事?”
金乾多顿时又沉默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幽幽叹道:“雪庭,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君道一是个人渣,败类,无情无义的无耻之徒。”金乾多发出了一连串的辱骂,可最后,声音却忽然间放得很软,“……可是啊,我却觉得,只有在跟那截木头有关的事情上,他才像是个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