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挖了双眸的孩童。
破庙之中满地的猩红鲜血。
…………
三千年前,皇城之中也曾有个懵懵懂懂,初识情爰的小皇子,不止一次地伏在晏慈胸口,以舌尖轻轻描摹着那个俊美男人的眼角,在心中暗自惋惜——为什么明明有着这么美的一双眼睛,偏偏眸光无神,目不能视呢?
而当时的自己压根就不知道,晏慈目盲、丧母都因为自己。
在如此漫长的岁月过后,季雪庭依旧与天衢亲密相拥,四目相对,却已是时过境迁,当年人早已不是眼前人。
“闭嘴!”季雪庭忍无可忍开口怒道,“那些分神化身明明就是你自己的一部分,你这样将他们粗暴尽除,现在分明已是虚弱至极痛苦难当,还在这里叽叽歪歪说那些废话干什么?!”
说罢一把将天衢推翻在地。后者还待再挣扎,季雪庭不耐烦地干脆跨坐骑上,以掌抵胸,渡了一道灵力过去。
“唔……”
季雪庭随后不由轻颤一下,发出了一声细细闷哼。
说来也怪,这渡让灵力本是一件耗损自身的事情,可这一道灵力一入天衢体内,竟与其产生了共鸣,不多时又有一道灵力汇入季雪庭体内,将他与天衢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完整循环。
一呼一女干之间,灵光明灭,季雪庭灵台愈发澄澈,周身舒爽至极。
他作为灵物寄身,一直以来都无法汲取天地灵气为自身所用,一直到此时此刻,才恍然察觉到修炼之妙。
而细究之下,季雪庭有些诧异地发觉,自己之所以可以与天衢这般灵力巡转自成循环,竟然是因为天衢体内有某物正在与季雪庭自身隐隐呼应。
是那个“孩子”。
季雪庭很快就意识到了这点。便如天衢所言,这般灵气运转之下他也清楚地感觉到,天衢藏于体内的那枚骨珠与血肉所化之物,确实没有丝毫邪气。
它更像是季雪庭用于栖身的灵物,但比起那死物来,这个“孩子”又多了几丝难以解释的血肉之气。
季雪庭行走世间多年,自认也算是见多识广,但像天衢腹中孕育之物,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待到天衢情况稳定一些后,恐怕得想办法捎个信给自家师父,看看能不能探出真相来……
这厢季雪庭还在思忖天衢之事,颇为苦恼,那厢天衢早已忘却今夕何年,整个人魂游于外,宛若不在世间。
早在季雪庭那般骂他,想要打他之时,他就已经被狂喜冲晕了头脑。
等到对方主动将他推在地上,又为他渡灵力稳住心魂,他更是全身僵柔,动弹不得。
如今的他,先前周身叫人害怕的森冷癫狂早已尽数褪去,余下的倒只有傻气了。
他就那么仰着头呆滞地看着季雪庭,一张惨白的面容上,怀疑、狂喜、迷惑、茫然诸多神色更迭变换,宛在梦中一般。
这般过了许久,天衢气息渐渐平缓,季雪庭心思也定了,才撤掌避到一边。
洞穴之中的满地鲜血断肢也在之前的运功中化为了黑气,慢慢沉入影子中回归于天衢。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季雪庭垂着眼帘并不看天衢,而是淡淡问道。
“天衢上仙,如今神魂状况可是稳妥了些?”
顿了顿,季雪庭眉头微蹙,没忍住又加了一句:“你先前倒也不至于这般彻底疯癫。”
至少以天衢之前的性情,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自己的分神幻出形体并且簇拥上来对季雪庭做出那等龌龊举动。
除非他已经疯无可疯,神魂彻底溃散。天衢眼神一颤,显出少许纠结。
不等天衢答话,季雪庭已经了然一笑:“是‘忘忧’,对吗?”
若只是跟那个未成形的“孩子”有关,那些分神化身作怪时好歹也会提上两句,可他们却只是抱着季雪庭,不停地哭着求季雪庭原谅他们当初给他灌下“忘忧”之事。
吴青提起“忘忧”引发了天衢神魂不稳,所以天衢才会在他意欲挖出腹中之物的时候忽然彻底崩坏,叫诸多分神化身现世,之后还差点……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天衢上仙其实早就不用在意当年之事。”
季雪庭叹了一口气,轻声道。
接着他转过身便要解开禁制,回连阳城中与鲁仁会合。
可就在这时,天衢却忽然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
“我曾经找了你好久。”
白发仙君在季雪庭耳边沙哑地说道。
“我毁了地府,毁了西方灵境,我去了一切有可能找到你的地方,却一无所获……”
有什么东西浸湿了季雪庭的衣领。
“太常君终究抵不住我的诸多癫狂行径,破例为我开了溯回镜境,让我可以看到往昔一切。”
抱住季雪庭的双臂渐渐收紧。
季雪庭听到天衢提起溯回镜境,忽然心头一跳,隐约意识到了天衢因为“忘忧”而彻底崩溃,难以释怀的真正缘由。
两千七百年前——
人间。
“雪庭啊,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倔呢?你这灵偶寄身根本就还没修好,这么贸贸然穿出去,一旦灵偶有所损伤,你那破破烂烂的残魂也会完蛋,你好不容易挣了这点命回来,怎么就一点不知道珍惜呢?”
一个形貌清瘦,愁眉苦脸的青衣老头走在乡间小路上,皱着眉头同面前那个行动稍显笨拙生柔的少年唠叨个不停。
“三百年啊,你想想你师父我多不容易啊,花了三百年才叫你从之前那副浑浑噩噩的鬼样子中清醒过来,可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啊,你这还不如继续傻着呢!哪有你这么不要命的啊?!”
那老头,也就是季雪庭的师父说道。
季雪庭慢慢地在他面前走着,就如同他师父说的那样,这具灵偶并未完全调试好,如今行动起来多有不便,而依旧虚弱的魂魄也备感痛苦。
可季雪庭却自始至终不曾停下脚步。
“是我对不住你,可是,我必须要,去找他。”
季雪庭艰难地用灵偶的身体发声,笨拙地同身后的老人解释道。
“归真,他在等我。我们,说好了,之后就,一直,在一起。”
明明还是一具行动不便,甚至还带着傀儡僵柔之态的躯体,说起自己心爰的那个人,灵偶的双眸之中竟然闪现出了一抹只有血肉之躯才应该有的深沉眷恋。
老头儿听到这句话,神色愈发苦涩了。
“雪庭啊,你这是吃了什么迷魂药啊?你忘了自己死前受的罪吗?你那相好的,叫什么来着,什么鬼花花的,就他妈不是个好东西啊。你之前都被他们家——”
他差点把扒皮喂狗之事说出来,但到底还是不忍心,只得中途噤声。
季雪庭听到这话,终于放慢了脚步,目光却依旧是澄澈欢欣的。
“一定,是,有误会。我家归真,不会,那么对我的。他此生此世,最爰的便是我,那么,就绝对不会负我。”
“人家飞升成仙都不知道多少年了,纵然相见,中间隔着那么多恩恩怨怨的,有什么意思呢?现在你先顾着你这躯壳好不好?老头儿我这么多年来也就凑了这么点材料,你好歹让我把它做完啊,喂,雪庭啊,雪庭——”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某地。
此地三百年前本是一chu乱葬岗,也正是季雪庭埋骨之chu。
几天前,季雪庭那位二师兄云游归来,当玩笑一般告诉他,传言昔日雪君的墓前,有白衣仙君每隔数年便会现身,在坟前哭泣不止,有人窥视仙人容颜,竟然便是三百年前那位飞升成仙的晏家莲华子。
这传言流传甚广,中间不知遭了多少篡改,根本就不可信。
然而,季雪庭却信了。
不顾师父阻挠,季雪庭拼了命地控制着那具根本还没完成的灵偶朝着自己的坟墓赶来,为的就是去见一见传闻中会在今日出现在这里的仙君……
那位说好了要与他白头偕老,生死不离的莲华子晏归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