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雪庭本来还打算在院落中打发掉剩余时间,未曾想妖魔显然是特意要让他看到接下来场景。
不过一眨眼间,周遭一阵变化,再环顾四周,季雪庭已然跟着那晏慈来到了房中。
进去之后,他就叹了一口气。
果然还是与他那些扯不开的破烂往事相关,季雪庭想道。
只见那原本雅致的房内,陈设家具早已撤去,在房间的正中间,却是摆着一口金丝楠木刻花鎏金的华丽棺椁。
晏慈慢慢走到那棺材前,惨白的脸上这才忽然有了些许活气。
他怔怔看着棺椁许久,这才俯下身去,将脸贴在棺材盖上,喃喃道:“不是说好了,你等我的吗?”
季雪庭隔着那厚实宽阔的棺椁,平静地与三千年前那个男人四目相对。
他看着那个人眼中缓缓流淌出两行血泪。
“我已经找到……找到给你续命的办法啦……”
“可是你,为什么不等我呢?”
“阿雪,是不是我回来太晚了……你生我气了……可是你生气就生气,为什么不肯等我呢……”
“我好不容易才赶回来?”
一边说,晏慈一边伸出自己的胳膊。
只见那血迹斑斑的袍袖之下,竟然是一片烂肉,几乎可以透过那模糊的血肉看到森森骨架。
“你看,那些人不许我来找你,说什么飞升之后,便尘缘了解,与下界再无关系。对了,还有个笑话,你要不要听……阿雪,他们说,我之前也是个仙人,之所以下凡,就是为了顺应天命,灭宣立新。他们还说……还说你本来就应该死了,说什么那也是天命,我便是再怎么挣扎,也不可能续你的命……”
“他们伤的我好重,我好痛。”
晏慈用一种奇异的,亲昵的语气说道。
不过不过一瞬,他便收敛了脸上所有的痛楚。
“啊,阿雪,你别哭……早知道你这么心疼我,我就不给你看这些伤了,没事的,真的没事的——”
他吃吃自笑,却不知道那偷偷探头而来的仆人看着他,早已吓得神魂出窍。
这时候实在忍不住,试探性地开口,企图唤回自家这位飞升成仙的少主的心智:“少,少主,还,还,还请节哀。那个……哦,那个……季少爷死的时候很安详,无痛无灾的,是喜丧……他,他也知道,少主你自有仙缘,临终前特意嘱咐我们,说,说那个……还望少主里仙途似锦,若有来世,再续前缘便是……”
老仆一番话尚未说完,便听得晏慈忽然笑了起来。
“若有来世?再续前缘?”
他猛然回头,满脸血泪,面上表情,竟将老仆吓得两眼一翻,直接晕倒过去。
可晏慈却宛若未见。
“可我不要来世……我只要今生……”
他不断呢喃,惨笑一声,直接破开了棺椁上层层金银玉封。
只听得嘎吱一声,他竟然是直接推开了那具棺木。
季雪庭原本正百无聊赖看着晏慈一番痛心,到了这时候反倒来了兴趣,也跟在晏慈身侧往那棺材内看去。
然后,他轻轻吹了一声唿哨。
棺木中的少年依稀还是彼时模样,面戴精美绝伦的面罩,身披金缕玉衣,双手放腹前静静躺在灌木之中,看着确实无比尊贵,无比安详……确实是让人不忍心打扰。
只可惜,这个“人”显然只针对正常人,而对那种堕仙之后已经彻底神智混乱的疯子不怎么起作用。
晏慈看着季雪庭,脸上不由泛起笑。
只见他嘴唇翕合,一阵咒语之后,他竟然直接从自己脊柱上抽出了一把寒气森森的长刀。
然后,他便手持长刀,慢慢爬进了那口棺材。他伸出胳膊,一只手抱紧了那具尸体,而另一只手,这是反刀相向,将刀刃对准了自己胸口。
“阿雪,你看——”他甚至饶有趣味地侧头,在尸体耳畔轻声细语,“这是连仙人神魂都可以彻底绞杀的神兵哦,那些人追杀我时,我从一位武神手里抢过来的。他当时都快气疯了,你要是看到了,一定会觉得他很好笑……”他顿了顿,然后才说道,“好啦,不耽搁时间了,阿雪,我来陪你啦。”
说完,他的手腕微动,眼看着便要将那把长刀直刺入自己胸口。
然而偏偏就在此时,他怀中尸体面上面罩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松动。
晏慈便暂停下手中动作,小心翼翼探手过去,打算将那面具扶得正些。
“阿雪,你看,你还是这么顽皮——”
他的对季雪庭那古怪而可怖的低语忽然停住了。
晏慈直勾勾地凝视着怀中那金尊玉贵,安详平和的尸体,身体缓缓颤抖起来。
“不对。”
他低语道,声音沙哑。
“这不对。”
轰隆一声,他周身萦绕的气息无形中轰散了那具精心准备的棺椁。
凡人道士设下的障眼法,就此失效。
玉面具砰然碎裂——
一颗肿胀难辨的人头骤然从晏慈怀中滑落,而等到晏慈惊慌意乱企图抱住那颗头颅时,他怀中那具躯体上的金缕衣也片片崩落,一团柔软的,早已支离破碎的人皮皮囊软软滑到了地上。
皮囊上满是伤口,露出了内里塞着的稻草。
“阿,雪。”
晏慈匍匐到底,颤抖着捞起了那张人皮。
“阿雪啊。”
他喃喃说道,目眦欲裂,眼中血泪直淌而下。
“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别吓我,你别吓我好不好……”
他伏在那被人做成了箭靶的残骸之上,声音愈发凄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后,终于声不成声,调不成调,惨叫出声。
……
……
少时季雪庭曾无意间在一本杂书中看到有人随手抄就小词。
那上面写道——
高唐云雨散。
十二巫峰,隔断相思眼。
不为旁人移步懒。为郎憔悴羞郎见。
青翼不来孤凤怨。
露失桃源,再会终无便。
旧恨新愁无计遣。
情深何似情俱浅。
……
当时季雪庭只觉得平常,后来却总是无端端想起那句“再会终无便”,心下一片惘然。
再后来……他便再也没有那等轻松快活的余裕,去思量那些闲词中的少年心事了。
如今隔着三千年的时光,季雪庭只是低头看着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彻骨铭心爰过又恨过的男人,眼中却是无悲无喜,只余一片平静。
原来,那个叫做晏慈的男人,也曾经为他如此痛苦欲狂啊……
他想。
奇异的是,看着面前这个已经快要不成人形的堕仙,季雪庭脑海中却是完全不相干的一些记忆。
他想起了某日午后他自睡梦中朦胧醒来,发现自己正枕在晏家少主的腿上,早已不知道过了多久。
然而彼时夏日正好,绿荫沁凉,他困意微消,仗着那人看不见,悄悄睁眼继续在人腿上耍赖不起。而那人却未曾察觉,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抚着他的肩膀,片刻后,指尖悄悄地抚向他的脸颊与嘴角。
那人惯来克制,表情也总是沉静无波,偏只有那一刻,在季雪庭的身侧,那人的嘴角分明漾着一抹心满意足的笑。
……
然而,那个片段也终究被面前血色的疯子击成了往昔回忆里一点无法捕捉的碎末。
季雪庭回过神,不由苦笑。
“何苦呢。”
他对着晏慈说道。
然而昔日的晏慈自然是听不到这一声平静地劝慰,那个已经完全失常的男人脸上血泪横流,眼中渐渐蒙上了不详的红翳,隐约之间,从院门之外传来了无数凄厉惊慌的惨叫,但季雪庭压根来不及细听,那惨叫便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