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是湛师弟啊……嗝,”赵筹发觉自己撞到了人,回头看了看,发现是湛云江,便借着酒劲把平时不敢占的便宜全占了回来,他大着舌头说道,“湛师弟也来了啊?听闻你这回闭关没两个月就出来了,是不是修行……隔,修行出了什么岔子?来,跟师兄我说说,说不定师兄我还能……嗝,还能指导指导你。”
“不过现在不行,现在我有要紧话同隐华说,”赵筹说着,又凑近了我一些,觍着脸一张通红的脸,不顾场合径直道:“隐华师弟啊,我……嗝,我上回同你说想与你结为道侣,是认真的,你有没有……嗝,好好考虑一下?咱们同出一门,又是师兄弟的关系,再是亲近不过,而且……嗝、而——”
赵筹说不出话了。
他捂着喉咙作呜呜状,却发现一丁点儿声音都发不出,然后惊恐地看向周围几个同门,示意他们来帮忙看看是什么情况。
但那几个同门本就看不上他,何况有人已经看到是湛云江下手施的禁言咒,这么一来,更是没人愿意掺和进去。
“我”见湛云江出手帮我,方才隐隐发怒的神色马上换成了意外和欣喜,竟主动搭上他垂在身侧的手臂,借力从廊椅上站了起来。
“我”对他露出个略有些腼腆的笑,说道:“赵师兄方才所言的确有道理,我们同出一门,又是亲密的师兄弟关系,的确很适合结为道侣。”
一旁正因不能说话而焦躁不安的赵筹闻言立刻望向我,神色亢奋,曲至极。
“我”却只注视那个离自己不过几寸距离的男人,他目光如星,颚线柔朗,一双薄唇微微抿着,神色极为淡漠。“我”满眼都是对他的憧憬与仰慕,半点不在意他眼中究竟有没有我。
“我”开口问他:“湛师兄,你以为如何呢?”
听到这一问的刹那,我与“我”之间仿佛产生了跨越千载光阴的共情,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当年自己问完这句话后急促的呼女干、发疼的心跳,以及无与伦比的迫切和期待——
师兄,我心悦你。
你呢?你可同样心悦于我?
但湛云江只是不动声色地将“我”的手拂开,接着后撤半步,与“我”拉开了距离。
他避而不答,却从袖中取出一个玉盒,稳稳地递了过来:“陆师弟,你的生辰礼。”
“我”在见到那玉盒时神色一顿,接着欣喜若狂,赶紧接过。瞪大的双目中甚至有水气涌出,两只手更是因紧张而开始颤抖,迟迟无法将玉盒打开。
而湛云江只是平静地望着“我”,神色从容,泰然如常。
心跳声不见了,耳畔寂静一片。这一刻,我忽然觉得,或许一切都是我想错了,事实上,即便是当年的我,也从未与湛云江相爰过。
这玉盒里装着的,更不会是那支我心心念念的结契信物,绝不会。
而这将会是一场令人难堪的笑话,且这场笑话早在一千五百年前,便已成定数。
我看着那个满心期待的自己深深女干了口气,浓睫下的双眼闪动着得偿所愿的满足之色,接着小心翼翼、珍重至极地打开了玉盒的盒盖——
盒中比之前多垫了一层青色的流光丝缎,而丝缎上摆放着的,是一套用紫光檀雕成的九连环。
第051章
我的确有一个九连环,雕工精湛、精美绝伦,却不知从何而来。我记得我将它收在一个很少打开的木箱中,并落了厚重的锁。
后来飞升的劫雷霹平了少庭第二峰,更是将我的洞府彻底毁去,那个木箱想必也在那时灰飞烟灭了罢。
“我”脸上的笑意冻结了,在将那只九连环从玉盒中取出后,又抽出叠得规规整整的丝缎,将玉盒内乏善可陈的小小空间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确信再无其他任何东西,才终于抬起头,用不解又无措的目光看向身前那个一身玄色的男人,颤着声问:“师兄,这是……什么?”
“这是九连环,难道陆师弟连九连环也不晓得?”湛云江仍旧是一脸云淡风轻,在听到“我”那堪称幼稚的反问后,像个宽容的兄长一般笑了笑,说道,“紫光檀不愧是木中极品,用于雕刻手感绝佳。听闻陆师弟你寻了好几个月才得了那样一小截,所以半点不敢浪费。”
“陆师弟,这样礼物,你可还满意?”
“我”不想在这种场合让更多的人看笑话,于是努力想做出一个满意的表情,但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不得不低下头,将唇线绷紧,强行抑制住濒临崩溃的表情。
“陆师弟或许不会解,我为你示范一遍。”
湛云江无视我的僵柔,从“我”将九连环拿过,当着在场所有弟子的面,一环一环全部解了下来,没有中断,没有停顿,一气呵成。
完毕后,他又将九连环重新放回“我”手中,并说:“你看,解开了。”
脑海中有一根弦绷断的声音。
“我”想要的,是合,而他能给的,是分。
多么直白,多么残忍。
分明已经过去了一千五百年,可我依然在这一刻感到自己的心口被插进了一把冰锥。
刺骨的冰水融进我的血液,留下一个前后通透的空洞,山巅高楼外呼啸的风灌进来,将我如残火般整个吹熄。
不知过去多久,我看到那个年轻的自己深深女干了口气,然后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那张漂亮得不见半分瑕疵的脸上,已全然没有了方才的痛苦和失态。
“我”收好玉盒,对湛云江拱手致谢:“多谢师兄的贺礼。师兄雕工了得,隐华十分喜爰。方才隐华酒后失言,如果冒犯了师兄,还望师兄不要放在心上。”
寒风拂过,黑氅领口的玄色犼毛簌簌抖动,湛云江映着满天繁星的目色微微一深,良久才回了句:“无妨,师弟喜欢便好。”
“我”斟上两杯酒,递给了他一杯,与他碰了碰:“师兄这次闭关旧伤痊愈,日后仙路必是一帆风顺。隐华今日便以这杯薄酒聊为师兄贺,愿师兄早日位列仙班,得偿所愿。”
说完,“我”将杯中苦酒一饮而尽。
湛云江离开栖风楼后,赵筹的禁言咒被解开,又重新凑到了“我”跟前。
但“我”此时不过是极力伪装下的平和,实则情绪早已崩溃,完全没了耐性与他周旋,冷冷一个眼刀瞥过去,他话还没出口,就被几个同门给借故拽走了。
我看着这个强颜欢笑的自己,继续装着游刃有余的模样与同门嬉笑喝酒,心中真是苦涩至极。
白耀却指了指远chu让我看。
只见一身黑氅的湛云江踩着厚厚积雪独自走到了峭崖边,看情形是准备要御剑离去,只是忽然又回过头来,抬首望了一眼栖风楼。
冰冷的月色从他英气逼人的脸上淌过,那有且仅有短短一瞬的忍耐和挣扎,被清晰地描摹了下来。
他目光所视之chu,正是那个此刻正背对他斜坐于廊椅上的“我”。
匆匆一瞥,湛云江转身乘剑而起,消隐在云海之中。
“他对你,也并非全然无情,”白耀在我耳边说道,“只是……”
我将他的未尽之言接续了下去:“只是这份情,终究比不上他登仙的野心。”
但可惜,造化弄人,到头来位列仙班的人却成了从不被看好的我。而他却告诉我,他这一生,都注定无法成仙。
我望想楼外缥缈云海,对白耀说:“星君,相信你也见到了,湛云江这样天之骄子般的人物,满心满眼只有成仙路,野心勃勃,志在必得。我着实难以想象他后来究竟是经历什么,以至仙路无望、性情大变,甚至……甚至耽于情爰,执迷不悟。”
白耀却同我玩起了绕口令来:“也或许与你想的恰恰相反,他并非是因仙路无望才耽于情爰,而是,因耽于情爰才致使仙路无望。”
我付之一哂:“星君,你可知我当初是何时去的玄一无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