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从见到鹤怜的愕然中平复的我,又见两人一副准备就地品茶的架势,满腔的吐槽翻江倒海起来——
湛云江跟鹤怜认识并不奇怪,他们两个相邀品茶也不奇怪,可奇怪的是,这样两个风姿绰约、英俊倜傥的修真界高人,怎么会约在此chu——一座衰败废弃了大几百年、残旧不堪、满目凋敝的破道观里?
这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格调和情趣?
我参不透。
湛云江没有入座,他目视远方,声色低沉:“鹤怜
你我约定之事,到此为止罢。”
正煮着茶的鹤怜讶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敢置信地问:“到此为止?难道……他回来了?”
湛云江摇头:“他不会回来,但——”
“但你又找到了一个,”鹤怜轻笑,“且,非常像。”
湛云江沉默了。
我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
潜意识告诉我,若我现在就走,便不至于听到什么惊世骇俗之事,之后或许还能继续和湛云江做对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表面师徒;但我的理智却坚定地阻止了我,大概是因为,我其实早已厌倦了和他维持虚伪的和平,若无其事地继续相chu下去。
第015章
以妖火煨着的水壶,很快就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鹤怜替自己和湛云江分别沏了杯茶,抿了一口后,又施术将沸水凉了凉,等水温合适后又尝了一口,这才露出了一个妥善的表情来。
“自允冉之后,你便像中了魔一样,天南地北地寻着和他肖似的人。我鹤族上下承你恩情,这些年也为你寻到了好些个,可你得了人没宝贝几天,转眼便将他们杀了个干净。你总说他们心术不正、品行有亏,可是剑尊,难道你高高在上得太久,已经不懂得芸芸众生,但凡是个人,又哪能十全十美?便是你我,便是昔年真正的那一位,手上沾过的鲜血、杀过的性命,比起他们怕是也只多不少。”
说到此chu,鹤怜摇头轻哂:“今日,你同我说你又找到了一个。这次的这个有多像我不知道,或许比从前的五皇子李砚更像?当年的李砚对你来说也算是与众不同的一个了,可没几年过去,你还是一剑扎进了他的脑门。”
“请恕鹤怜冒昧一问,云剑尊,难道这一次你就能保证不会再和从前一般,因对方打碎了你的痴念与妄想而杀之泄愤么?”
鹤怜看着湛云江岿然不动的背影,语气肯定地道:“不,你会,一定会。因为不管多像,这些人都不是他,不是你云剑尊心目中的沧海水、巫山云,他们只是毫无价值的、随时可以替换的赝品罢了。赝品不值一文,杀了,便就杀了。”
“而那个唯一的正品,永远都不会回来。”
鹤怜话音一落,湛云江猛地转身看向了他,浓黑如墨的眼瞳里,一贯的漠然和冷寂被汹涌的浪潮倾覆了。他似是在怒,但我更认为那是一种哀。
许久,他才平复了呼女干,对鹤怜说道:“这以后,我不会再找了。你说得很对,无论多像,都不是他。”
视线对上那轮清寒的上弦月,湛云江的声音低得像是不敢被旁人听去,他说:“我亲手送走他时就该知晓是这个结局——我此生……怕是再也见不到他。”
“所以现在,哪怕只是一副皮囊,我也……”
最后几句我听得不甚清楚,仗着行迹被白耀匿了便想走近两步。
可谁料到他在我刚跨出第一步时突然撤了我周身仙法,庭园中那两人又是何等修为,只这么一瞬便捕捉到了异常气息,一道冰寒的剑气几乎是刹那间便袭了过来。
荡云剑的杀气,这天地间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比我更熟悉,那些死状在眨眼间一一浮现,我恐惧得手脚发僵,完全失去了闪躲的余地。
幸而这夜绵软的风在这一线千钧之际将我的皓发扬起了寸许,于是股几乎贴到我脑门的凛寒剑气,总算在最后一刻被对方急促地收住了。
真是生死一线。
这个白耀,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我如今曝露了行踪,没法再与他对峙,只能日后同他清算这笔帐了。
我半身还在躲在走廊的立柱后,院中两人也未直接逼近,于是两方就这么僵持着,似是都在等对方先出声。
逃跑的念头一闪而过,立时便给我否决了,我在心里头仔细权衡了一下,既然这人已经丢了,不妨丢得自然些、坦荡些,我堂堂一个神仙,总不能被两个凡人给低看了。
然后我强作泰然地从立柱后走了出来。
湛云江见到我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毕竟他收剑的那刻大概就已经知道是我了。但他身后的鹤怜却猛地站起了身,摆放在矮几上的所有茶具在瞬间炸碎开来。
他直视向我的目光锐利又猝愕,那是一种我无法形容的震惊。
“陆隐华?!”他惊呼。
第016章
我想
我真不愧是一位能在九重天上得天君垂青的出类拔萃的仙,此刻换了任何一人与我易地而chu,都未必会比我做得更妥帖、更得体。
我盘坐在蒲团上,手里捏着鹤怜重新变出的茶盏,清醒得有些不正常的脑子思考着今晚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以及发展到这一步之后,今后又将何去何从——
无解。
我喝茶,鹤怜在对面烹茶,湛云江在旁边看我们品茶。
没有人打破这个沉默,很好。
如果能这样一直坐到天亮,然后发现今晚所有的事其实只是我魇着了,那就更好。
——呸!
我在心里唾弃自己,事到如今,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统统知道了,难道我还要继续当只粉饰太平的缩头乌龟不成?
我陆隐华,何时变得这样不堪!
这二人只言片语,轻飘飘概括了我九世痴爰,允冉是我,李砚是我,那些被当赝品而论的剑下亡魂通通都是我!而这一切的源头竟只是我这张脸,这张……和湛云江的白月光肖似的脸!
若说这就是我渡了九世都不过的劫,那我带上了记忆的这一世,便偏要渡给老天看一看!
想到此,我的情绪反而更加平静,甚至端起茶杯,不急不慢地拨弄起了浮在上头沉不下去的茶叶来。
我对那二人从惨白过度到土灰的面色视若无睹,只淡淡地问:“二位方才聊的,可是也同晚辈有关?”
鹤怜神色放空,目光滞留在我指尖盘桓,我的话他完全没有听见。立在一侧的湛云江则一脸欲言又止,负在背后的手细细地颤着,似在用力克制着什么。
我见他们都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佯叹一声,继续道:“看来,事实同我所料不差了。自我入了云剑尊洞府,剑尊便待我极亲近,我年纪小,见识太少,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便骄矜起来,仗着剑尊的宠爰惹是生非,剑尊却从不与我计较。原来……原来竟是因为我……”
湛云江两步走到我跟前:“非是如此!尹华,其实本尊——”
“剑尊,您不必这样哄我,”我利落地打断了湛云江:“我沾光得了您的眷顾却还不识好歹,几次三番让您不痛快。原本,我该对您的这份情谊感恩戴德,可方才听这位前辈提起您从前……我,我实在不能再跟随您了!”
说着,我起身向湛云江行了个大礼,克制着恨不能当场就杀他泄愤的剧烈情绪,把话继续说了下去:“剑尊,尹华虽小,却也是有自尊有感情的,您喜欢的人并非是尹华,尹华也不愿……不愿做那人的替代品!请剑尊,允许尹华离开!”
是的,我必须要走。为复仇也好,为活命也好,我必须离开湛云江,离得越远越好!
若说原先我是抱着只求寿终正寝的态度活这一世,那么方才鹤怜的那番话算是彻底敲醒了我。我与湛云江纠缠九世,期间种种早已无法清算,如今看来,已只剩下最后一场不死不休之局!
这一世我天资卓绝,甚至比我原身陆隐华更好。只要我远离了湛云江,便能潜下心来修炼,五百年内必能晋入渡劫境。等到时机来临,我只消杀他一雪旧耻,必能破了这无情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