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那座峰给天雷劈了之后,小半座山的土块泥石在暴雨中冲涌而下,把原本流经少庭山的济水给截住了,发了好大的洪害。后来济水又改了数次道,便不再从少庭山走了。
说到此间,他还颇为唏嘘地喟叹了一声,说少庭山原本名扬北荒的三千里云海雾凇,也因为济水的改道而从此绝迹,只能从年长者口中以及密录的记载里才能遐想一二,实在是天大的憾事。
现在再回头想想,这桩天大的遗憾可不正是因我而起么?而那劈平了少庭第二峰的九十九道天雷,正是我渡劫飞升时的劫雷。
想起当年那剑修一副恨不能回溯时光一睹昔日瑰美奇景的扼腕,我不由失笑出声,口中却念念有词:“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也不知那一年的少庭山上,可有谁与君长诀。
第011章
恍惚间,脚步已至湛云江洞府门口。
几个小童在洞外洒扫,洞内明珠莹莹,格局布置整洁肃雅,与我前几世进来时无分毫差别。
视线正前方的石壁上,有用剑意刻下的一套剑式,刻痕还算新,应是近期所留。
我驻足细看,并在脑中演化。这套剑式乍看平平,可一旦赋予了精绝的剑技,竟有股说不出的肃杀凌绝之感。仅仅只是刻在石壁上,便能让与之对视的人产生被无数冰锋锐刃穿身而过的错觉,摄人心魄、荡人神魂,让人避无可避!
好一套十死无生的剑法,便是我这以剑证道的神仙,也从中挑不出一丝破绽,这湛云江当真无愧剑尊之名。
我被这剑式女干引了全部的注意,等听到有人唤我“尹华”,接着转头在雕着蟠螭纹的墨玉石座上见到湛云江时,心头狠狠一跳,整个人向后退了好几步。
湛云江此时,正在擦拭他那把泛着凛凛寒意的荡云剑。
他见我后退,且一脸惊惧的模样,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问我:“怎么了?这一夜睡得不好?”
音色醇厚,波澜不惊,没有杀意。
但他长剑在握,我仍然不自觉地微微发颤。
没有人会对杀过自己九次的凶兵视若无睹,尤其是这把凶兵还被凶手执于掌中。
我讷讷地说:“无事,我睡得挺好,嗯……挺好的。”
湛云江见我只肯立在门口答话,剑眉微皱,语气也沉下了几分:“你离这么远做什么,过来。”
不,我不过去。哪怕我心里清楚他此时绝没有道理和动机杀我,但我本能地就是不想过去。
男人本就黑沉如渊的眸色愈加暗下来,他将剑归鞘后又对我说了一遍:“尹华,过来。”
直到这时,我才不留痕迹地松了口气,迈着小步走向他。
我停在湛云江身前三步chu,他却非让我再走近两步。等我不情不愿地站定,他抬手拍了拍我衣裳下摆上沾到的泥灰,那应该是我来时在石栈上不仔细蹭到的。
确认了没有尘屑残留,他才开口:“我与你说件事。”
想必是即将召开的戮龙大会了。
湛云江作为北荒唯一的剑尊,是必定要亲去的,我被他收进洞府,又做了名义上的师徒,少不得也要跟他同去。
但幸亏白耀昨夜便提醒了我,叫我心里有了数,提前打好腹稿,列出了不下二十条不宜远行的借口,无论湛云江一会儿要用什么理由让我陪同他前往,我都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想到此,我不由信心满满起来,难得接了湛云江的话应他:“哦?剑尊有何事?”
湛云江见我情绪颇高,反倒有些踌躇起来:“两月后,戮龙大会要在南荒凤凰原举行,届时我会以天衍宗剑尊的身份前去。此行远跨大荒,途径旧魔废域,一路险峻。我担心护不好你,考虑再三,你还是不要去了。”
“……?”
我脱口而出:“我不去吗?”
话一出口我便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湛云江此人……真是防不胜防!
男人没料到我会这样问,看向我的眼神深了几许。
无怪乎他会疑惑,便是我自己也没料到。我准备了半天的借口一句没用上不说,临到开口反倒成了“我还挺想去的为什么你不让我去”如此这般的口吻。
他果然问我:“你,很想去?”
我亡羊补牢:“不,也不是很想……”
但我知道为时已晚。
此刻即便我搬出那二十条不宜远行的借口,也不过是显得我特别想去且非去不可而已。
湛云江拉起我垂在身侧的手,说:“那尹华便随我同去。”
我挣了挣,照例是挣不开,而他握得越发用力:“我一定护好你。”
第012章
十日后,湛云江携我起程前往南荒。
我在重华殿上和温尧道别,他见我全须全尾地来,一贯端肃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又详详细细地交代了我一番,嘱咐我出门后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念得我头昏脑胀。
一旁端坐着的裴宪君也走上前来,把她之前就一直揣在袖子里的东西放到了我手上,我看了看,是块鹅卵大小、质地极好的血铭心。
温尧当我不识,便提点道:“尹华,这是血铭心。你将它贴身收好,若陷入连云剑尊都护不了你的险境,便将这石头砸碎,会有一方玄阵护佑你安全。”
其实不用温尧解释,我也清楚这个血铭心是什么用途,因为发明出这种将玄阵藏进石头的人,正是我自己。
普通的修真器具虽能刻阵以备用,但那阵是死阵,破了就没了。而血铭心里刻的阵是活阵,阵眼被封入与这块血铭心一脉同生的另一块血铭心内。无论两块血铭心相隔多远,只要持阵眼者不死、阵眼不破,阵就不会破。所以这两块石头合在一起还有另一个名字,叫一脉同心石。
我捏紧这块色泽艳如滴血的血铭心,向温尧二人郑重稽首:“尹华谢过宗主,谢过裴师娘。”
我是发自内心地向温尧与裴宪君道谢。我这一世有了完整的记忆,于是总将他们视作我的小辈。可对他们而言,我不过是一个肖似陆隐华的陌生后辈,修行惫怠、不知礼数,实在讨厌得很。但他们却予我这样的重宝,一心要护我性命,这份心意实在令我动容。
但我希望,我永远不会有用到这块石头的机会。
起身后,湛云江把手按在了我肩上,我偏过头看他,发现他向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温尧恭敬地向他拱手:“我与天衍宗弟子会在下月初动身前往大会,这一路便有劳剑尊,望剑尊照看好尹华。”
湛云江微微颔首,什么都没说。
***
御剑往南飞行了两个时辰左右才离开少庭山地界,千年前流经少庭山的济水往南改了道,我低头透过云层看下去的时候,荡云剑正好掠过济水上空。
“那是济水,”湛云江低沉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要下去看看么?”
我摇了摇头,说:“不用了。”
这条水改了道,便不再是从前那条济水了。
正如当年那剑修之遗憾,第二峰没了,济水没了,三千里的云海雾凇也没了,而我年少时于济水河畔、玉树琼花间恣意逍遥的日子,更是没了。
我甚至已经不再能记起,那段轻狂肆意的年月里,是谁与我一起练剑,又是谁与我一同论道,想来故人皆已埋骨黄土、烟消云散了吧。
空中风大,将我二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湛云江扶在我腰侧的手始终不曾松懈:“你修为不高,御剑倒是很稳。可惜这般天赋,却偏不爰练剑。罢了,我也不逼你,只要你高兴就好。”
我没回答,思绪飘回了从前做凡修那会儿,等回神的时候,西边日头已沉,该是羲和真君回真阳殿的时辰了。
遥望了一眼火红的天际,云海翻腾、飞鸟归巢,我忽然想起从前在天庭时听闻的一件旧事,于是就起了逗一逗身后人的心思。
我轻咳了一声,问身后的男人:“云剑尊,飞了这许久也累了吧,不如听我给你说个逸闻缓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