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庭山终年积雪,只要天上有月,崖上的雪便白得发亮,折射后的月光穿透窗棂照进屋内,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条狭长的莹白光痕。
我数着数着,便听到“咔叽”一声。
怪异的响动在这间寂静的房里显得格外突兀。那声音不大,但近在咫尺,听上去就像是被我摆在榻前的小矮几被撞挪位了的声音。
我正要动作,随即又听见一声短促的笑,其中还夹杂着几分揶揄和尴尬。
接着我就看到这间被雪光映得微亮的屋子里,冥冥真空之中,缓缓显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个人影的周身有温和的光华明灭,他华裳胜雪,黑发如瀑,腰间还有一支碧玉六孔箫。
竟是廉贞星君,白耀。
我愕然地看着他,他却朝我笑得十分欢喜,一双桃花似的眼畔里水光粼粼:“小隐华,可想我了没?我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还活着。”
我当即下榻,整理好衣衫,然后急匆匆把他推搡出了屋。
与白耀相chu百年多,我始终恪守一条准则——我,与此人,与床,三者决不同chu一室。而此中缘由,便有些说来话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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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回听说廉贞星君白耀这尊人物,是我刚位列仙班没两天。
彼时的天庭和如今没什么不同,大神小仙不论有无事务在身,也不分品阶高下,只要有新鲜的话题,都爰扎堆唠嗑,内容荤素不忌。
从太上老君饲养的某只灵兽因误食丹药突然发情,险些伤了某位仙君——这位仙君和那灵兽是同个品种的;到望舒真君坐下的仙童引诱羲和真君双修,却因承受不住太阳真精而险些当场暴毙等。无论哪个,都令当时初来乍到的我面红耳赤,直叹九重天上的人真会玩。
至于当时最热门的话题,便是有关于北斗宫廉贞星君白耀的。
廉贞、贪狼二星是北斗系的两颗桃花星。浚霆占了这头衔其实名不副实,他一年到头只爰舞刀弄剑,比起找美人谈情说爰,更愿意找壮汉切磋比试。但白耀此人,却真真无愧“桃花”二字。
时任的破军星君副官有位相好的小仙,据闻两人在凡界时是青梅竹马、一同修道,位列仙班后更是情深意笃、海誓山盟。
哪知这位小仙却不是个安分的,偶然得见了廉贞星君翩翩如玉的风姿,便时常往玉衡殿走动,而白耀一向风流,是个来者不拒的,一来二去间,款曲就给这么暗通了。
只是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天上自然也没有,那位可怜的副官也不知道是在听到第几手消息的时候,才总算反应过来,传闻中廉贞星君日日把玩在榻的新欢,正是自己的捧在手心里的那位青梅竹马的爰人。
那副官得知此事后提剑便走,众仙只当他要去找廉贞星君报夺爰之仇,皆等着看场好戏,谁也没想到他冲进玉衡殿见了那衣衫不整、满面娇羞的小仙后,竟二话不说一剑劈碎了对方仙元,灭了个魂飞魄散。
小仙们因动了凡心而拈酸吃醋的事在九重天上并不罕见,天君一向宽和仁厚,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左不过是小吵小闹、情趣而已。
但那副官因情生恨,出手狠毒,不光害人性命,甚至断了他人轮回之路,实是罪大恶极。但念在此事廉贞星君做得太不地道,天君便只判了那副官永除仙籍,罚百世轮回皆为下三道以作了结。而廉贞星君除闭门禁足外,却再无其他chu罚。
我上天时,正是那副官被斩去仙格贬下凡界的第三天。因破军星君副官一职空了出来,天君便在众小仙里头指了资历最浅的我。
后来我特意向天君问起过这事儿,天君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与这位子最是有缘,破军副官一职合该是我的。
我那时想得简单,以为神仙做事最爰讲究因果缘法,便信了天君的说辞。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懂得,此间的因果缘法,远不是一句“来得巧”能轻易掩过的。
第008章
倒是扯得有些远了,还是说回廉贞星君本人。
自我晓得了廉贞其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事迹之后,便对他有了个先入为主的不怎么良好的印象,加上我也算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晓得自己这副模样其实挺容易招事儿,便刻意与他保持了距离,只在入北斗宫当日按着礼数一一拜见了,此后再没主动去过玉衡殿。
然而越是怕事儿,事儿越会来自个儿找来。
那廉贞星君虽闭门禁足,却饮酒无度,整日在玉衡殿里和小仙官们肆意胡闹。因着我拜谒那日远远瞥见过我一次,竟果真对我起了心思,三天两头往瑶光殿送些有的没的,还借着各式各样的由头遣了玉衡殿的小仙官往我这儿跑,把我那最好清净的上峰扰得不胜其烦。
星君沉疴在身,我不好让这种糟心事情扰了他静养,只得主动去找廉贞星君,准备好好同他说清楚。
我以为此人既是一宫主位,又有神格在身,再如何风流不羁也该有自己立身的原则,哪料到我才踏进他玉衡殿的大门,整个人就被他施术招进了寝殿,等回神的时候,人已被他带着将将要倒在铺满合欢花的玉塌上了。
我哪里遭过这种阵势,一时间又茫然又气愤,这孟浪之徒委实是欺人太甚,他若真要轻薄于我,便是告到天君那里我也是不怕的!
但事实证明,我对这位廉贞星君的道德水准还是预估得过于乐观了,谁能想到堂堂神君能下作到这种地步,竟在寝殿的熏香里头做手脚。前一息我还愤愤然要与他恶战一场,下一息我手脚就不听使唤地往他身上攀了。
被那厮压在榻上狎昵了片刻后,我总算又找回了点神志,当即是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着我陆隐华今日便是拼着一死也不叫他这小人得逞!
于是拔出佩剑就朝他刺了过去。
然而神君毕竟是神君,哪怕他是个下作的神君,那也不是我这种刚飞升的小仙能抗衡的。
他轻飘飘避过我的剑锋,笑得桃花满园,嘴上还说着“隐华仙君还真是个烈性子,不过卿卿越是如此,本君越是想一亲芳泽”之类的荤话,把我气得恨不得立刻往他身上捅出几个透明窟窿来。
几番对招后,我再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承认,论修为,我远不是他廉贞的对手,论脸皮,我也及不上他万分之一。可正如他所言,我的的确确是个烈性子,做人只知玉石俱焚,绝不委曲求全,当即便翻转了手腕,将那削铁如泥的剑刃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诡异了——我那时正要自戕,剑刃都抹上脖子了,下一息睁开眼时,却惊觉自己睡在了榻上,柔软的被褥掖得好好的,手里的剑更是早不晓得去了哪里。
寝殿还是那寝殿,媚香却被替换成了宁神的沉香,一地狼藉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至于那罪魁祸首廉贞星君,此刻也衣衫齐整地端坐在玉塌对面的石座上,且一脸的懊悔地望着我。
我猛地从榻上翻身坐起,浑身胡乱摸了摸,衣着完整,也没有什么不适感,唯独脖子上本该存在的一道口子不见了踪影。
廉贞星君见我已无甚大碍,眉宇间的紧张平复了几分,接着将他是如何施术救下我的经过简略说了一遍,并十分诚恳地同我道歉赔罪,再三保证今后绝不再犯。
我那时后怕不已,起身后便匆匆逃回了瑶光殿,之后还不大不小地病了一场。
病好后听瑶光殿的小仙官说,那廉贞星君的禁足期又被天君延长了,只是好似经历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仿佛大彻大悟了一般,整个人都恢复了从前的光彩,不再整日饮酒胡闹。
后来,我上峰的身子愈发孱弱,瑶光殿泰半事务都交到了身为副官的我身上。
因着公事,我时常要去拜会那廉贞星君,起初我总担心,他这人本性风流,难保有朝一日不会故态复萌,是以每每见他我都倍加谨慎,一点不敢掉以轻心。
不曾想此后十数年,他始终恪守诺言,进退守礼,我对他的戒心便也逐渐放下了,毕竟人孰无过,若太过较真,倒显得是我小气了。
再加之我在天庭时间久了,对神仙间自由无拘的交往风气有了一定的了解,人也不似刚上天那会儿小心翼翼、草木皆兵,对他偶尔的亲密和示好也渐渐能够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