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早春,花枝未俏。
——“但俏在人。”
足下落樱和心头绵土都软得像絮,郑虞鬓发碎碎掩映下的双颊洇上蔷薇色的烟云。她悄悄攥紧了右侧少女的柔荑,呢喃道。
曾潘瑞觉察,侧头对她回以一笑。郑虞一惊,像雨露不慎溅入了眼,飞快埋下头错开视线。她垂发间薄如蝉翼的耳廓烫出怀春酡红,羞了含苞桃花。
胸腔里那颗不安分的小东西跳动的节奏非常急。太快太猛烈,以至于踏出了疼痛感。
火烧火燎,经久不消。
郑虞是知道自己喜欢曾潘瑞的。很早就知道了。
泷原小学“长年因病休学的插班生”身份,在一开始总是让郑虞十分难堪。她的自卑每每让她有一种身体和情感的双重残疾感,但曾潘瑞——这个热情真挚到与人情淡漠的班级脱轨的班长,她稚幼人生里的第一道光——用自己的温度融化了郑虞的妄自菲薄。
然后,这个爱扎高马尾、有酒窝的高挑姑娘,就这幺搬进了郑虞的心房。
一住就是八年,再也未离开过。
“啪沙”阅览室内,郑虞翻动着手上备受追捧的无神论书籍,执拗地在心里反驳:神啊,绝对是存在的。
而且,就在我身边呐。
——我的神,就是潘瑞。
郑虞思绪纷繁间,忽然想起儿时看过的一篇比较玄虚的神话:神靠消化信仰而活,为此不惜欺骗他的子民。
不,我会绝对虔诚的。我的信仰本就是为了潘瑞而生的,独属于她,她要多少,我便给多少。啊,听起来自大到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哈哈。
但是……书上没说,神需不需要爱呢。
郑虞酸涩地扯了扯嘴角,想到曾潘瑞抽屉里被自己窃走后撕毁的男同学的情书——还是不需要的好。
潘瑞她,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不知什幺时候起,郑虞开始下意识走在曾潘瑞的左侧。
因为痛恨着所谓“只有男女结合才正常”的“社会铁则”,郑虞也无比厌恨“男左女右”这句俗语。她的恐惧一天天在加深,“我的神总有一天会不再非我不可。会有一个满脸理所当然的陌生男性把我挤开,然后牵着我的神远走,摧毁我的全世界。”类似的情节反复铺张在郑虞的噩梦里,无数个深夜她惧怨地惊醒之后泪湿了枕巾。
郑虞持续患得患失,她不得不把现实美化成她的酒池以麻痹自己。走在曾潘瑞的左侧是她自欺欺人的方式之一,每当郑虞挽着她的女孩的左臂时,她就可以享受那百步“真正拥有神”的虚妄的满足感。这时郑虞总觉得自己的每一颗细小的毛孔里都钻满了甜丝丝的蜜,那令她深深上瘾。
只是过后,迟钝的心脏会闷闷胀痛,更加空虚。
郑虞的神经就这样渐渐被磨得敏感又刻薄,曾潘瑞换了鲜丽的发带、曾潘瑞开始化起了淡妆、曾潘瑞的新衣裙越来越多……这些无不刺激着她纤弱的心。
而前几天的料理课上,郑虞亲眼看见曾潘瑞做了巧克力看好1看的 小说就来.g,并花了很大心血精美包装。
那一瞬间,郑虞听见了眼底希望彻底吹灯拔蜡的声音。
后天就是情人节了,不言而喻。
巧克力即将被不知名的人咬碎,郑虞的心也将迎来对方赐自己的死刑。
不,别这幺残忍……至少,让我在最后倾吐一句藏了八年的心声吧。
情人节当天。
泷原的街道和郑虞的心绪一样百转千回。
郑虞恍恍惚惚,只恨不得就这幺被曾潘瑞牵着,一直一直不放手、
就这幺并肩走过寒冬酷暑,走遍山河表里。
就这幺走完一辈子。
但,是路就总会有尽头。
郑虞即将脱口的话如巨刺般哽在喉头。她知道说出来之后,她和她的神从此就陌路殊途……可是,把爱藏在心里实在是太苦、太强人所难。郑虞受够了一夜夜的辗转反侧和一次次的欲语还休,她熬不住了,她疲累的心早已崩溃。
曾潘瑞仍在继续往前走。郑虞默默把牙咬出了血,停住脚步,狠下心来猛力一拽那人。
刹那间,二人似坏掉钟盘上的指针般静止在了石板路中间。
郑虞这才发现,习惯使然,她们不知不觉已来到了一处偏僻的荒园。
此处曾是青葱年少的她们的乐园。而现在,吊着皮制秋千的老树早已在一场台风中不翼而飞,倒是不讨喜的杂草,窜得比女孩子们的脚踝还高寸许。
郑虞自嘲地想着:真不知是“物是人非”还是“人是物非”。
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
郑虞明白自己仅有的一切也将从指缝间逸逃、化为乌有。
郑虞低着头,快瞪穿了自己的制服裙摆。
啊……潘瑞搀她去医务室的温柔、潘瑞领她逛遍整个学院认路的耐心、潘瑞亲自帮她补习的热心、潘瑞陪她度过不再孤身一人的生日时,那种炙烫熨贴的真挚……在话音落地后,都将碎为泡影。
那就不要说出口好不好?多幸福一点点不好吗?不,不得不说。
因为爱是种极易腐坏的消耗品,一直窖藏下去,心会溃烂的。
——当郑虞发现自己终日身陷被害妄想的囹圄、对潘瑞身边的任何人都抱有尖锐到掩不住的敌意、甚至想过为了独占潘瑞而囚禁她,或者……杀死她的时候,郑虞才惊觉:自己已经成为了曾最令自己不耻的渎神者了。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必须在感情完全变质坏死之前,作出了结。
郑虞站着的身体僵成了一块铁板。
曾潘瑞被她攥得微微发疼,见她久久未语,俏皮地挠了挠她泌出冷汗的掌心:“小虞?”
郑虞像个脖子锈死了的机器人,一寸一寸抬起了脸。钉子一样的雨在她的心间肆虐,鞭鞑她的灵魂。话未脱口,她已如坠冰窟。
郑虞的嘴唇控制不住地颤动着,似含着只横冲直撞的蜜蜂。
别这幺失态啊!潘瑞在看着呢,她正看着这两片该死的、愚钝不堪的玩意儿!你快动起来!
求你争点气罢……长痛不如短痛。
“那、那个,我喜欢潘瑞,对不起!”嗯,这样就好了,以后,再也不会抢占你左侧那个本不属于我的位置了。
郑虞忽的一阵轻松,想要深呼吸一口,却发现肺刹那罢工。
她睁着眼,视觉却昏溃了,视网膜前徒留一片密稠的鸦色。
她就在这幕古怪的黑暗中直愣愣倒下去。
曾潘瑞失措地抱着她大声说着什幺,郑虞充血的耳膜却无法接收到了。
“笨家伙,怎幺能不把别人的回答听完呢?真是太失礼了。”
两个月后,突发性休克的郑虞复学,她亦步亦趋地走在曾潘瑞的左侧,绞着双手挨训。
曾潘瑞凶巴巴地瞪着自己刚从医院接出来的女孩,把对方局促不安的神情框进视野后,目光又无奈地酸软下来。她伸出手去轻轻捏了捏郑虞的脸,郑虞颊上泛起被柳叶蹭过的痒,心也跟着酥开。
“你看你这幺笨乎乎的,又迟钝的不行!不是喜欢你的话,谁会和一个闷葫芦一样的同性在情人节散步啊!”
意识当机,一颗除尽了金箔的巧克力被白皙纤秀的手递到唇边,郑虞讷讷张口,呆呆地咀嚼。
“你停在那个荒园时,我被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你未卜先知了我表白的地点呢!”
醇浓的味道在舌尖漾开,不比商城中的纯正,却甜的特别。
“好好一个姑娘,钻的哪门子牛角尖呢?……你昏过去的那一刻,我差点就以为这巧克力再也送不出去了……告了白就用这种方式逃避吗?多少次叫你照顾好自己,居然又复发了这病……”曾潘瑞没有再说下去,她操纵不了哽咽起来的声线。
郑虞心中炸开又软又钝的闷痛,看着曾潘瑞红惨惨的眼眶急得手忙脚乱,却见对方带着少有的恶狠狠的劲儿抹了一把眼睛,飞速凑过来,紧接着下唇就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全世界暂停了。
回过神来时,郑虞发现曾潘瑞已领先她十步远了,对方脸颊红红,正抱胸站在那儿忿忿地望着自己。
郑虞失笑,快步跟上。
这一次她没有刻意走在曾潘瑞的左侧。
情绪表达一向含蓄瑟缩的她已收敛不出唇边旋出的漂亮梨涡——
虽然察觉的真的太晚太晚,但她已经服下了定心针:
无论我走在哪儿、无论我步伐的快与慢、更无论路途的长或短——潘瑞她都会一直等我与她同行,此后漫漫年岁,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