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的越来越大,李心安把罩在身上的黑袍解了下来,盖在断了一臂的少年身上。
慕容白走在“翻雪”身旁,淋湿的头发紧紧贴着衣衫,显得有些落魄。
说完了赵守纲和娜宁姑娘的故事后,李心安突然没了话题。
他继续心不在焉,慕容白也变得沉闷下来。
“屠生楼你还想抓吗?”
“抓,为什么不抓。”
李心安说道:“我没办法拿死去的赵守纲邀功,尽管他是始作俑者。”
“我们唯一能交出去的,就是屠生楼。更何况,血衣堂死了那么多人。唐风和那女子近在眼前,两个唐清淮的徒弟,份量足够了。”
“唐风已经进了青龙寺。”慕容白叹道,“度严大师隔绝了我的手段。”
“看来,度严大师和屠生楼倒是还有些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在内啊。”李心安挑了挑眉毛,“那个女人呢?”
慕容白抬起头,眯起双眼,李心安只感觉两道厉箭从他身边擦身而过,等他回过头去的时候,慕容白已经疲惫的揉着眼睛了。
“她在外面。”
李心安有些惊讶,那个女子为什么不和唐风一起进去?
马儿在雨中显得格外惬意,时而漫步,时而撒欢,而慕容白总是紧贴着他们,速度不落下风。不多时,两人已经可以看到青龙寺的屋顶了。
垮着身子的李心安倏的从马背上坐直,皱着眉头,盯着挡在他们面前的女人。
被秋雨打湿的衣衫紧贴着女子的肌肤,勾勒出曼妙的曲线。冰冷刺骨的寒意之下,她轻轻传着气,红唇开合间,哈出的热气在雨中飘渺旋转,直至消散。少女青春的身体和气息毫无保留的展露在李心安眼前,他愣住了。
脑海里不自觉的出现娜宁的影子,他从来没见过娜宁姑娘的面,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在人世间没有留下任何能够证明她来过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
但李心安莫名觉得,赵守纲眼中的娜宁姑娘,一如眼前拦路的女子。
看着李心安直勾勾盯着自己,女子却并未恼怒,此刻的她异常冷静,深知对方和自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你在这里干什么?”
女子笑魇如花,“干什么?你们不是想抓我吗?我现在送上了门,你们怎么反倒不知所措了?”
“你为什么不进去?”李心安语气平静,淡淡发问。
“师兄活着就足够了。”女子回答道,“总要有人为这次行动失败负责,我是屠生楼在长安的两个负责人之一,这次的责任,我担,我死!”
“你倒是有如此气魄。”李心安微微勾起嘴角,“是我小看你了。”
“只是,我依然举得你很蠢!”
女子眉间泛上一丝恼怒,银牙轻咬,说道:
“你要打便打,要杀便杀,何必多嘴多舌!”
“怎么,被人说蠢,觉得被揭了短,恼羞成怒了?”
李心安冷笑道:“你凭什么觉得,一个度严禅师,一座青龙寺,能拦得住我们?”
“天下间,只有皇宫,我们去不得!只有皇帝,我们杀不得!我们效力的,是未来的皇帝!未来的圣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度严?他不敢拦!他护不住!”
女子眼含泪花,有东西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你们当朝廷的走狗,就这么开心,这么自豪吗?连脸都不要了,恬不知耻的在这里聒噪,那个可恶的高正明都不知道要不你们好上多少!作恶的人固然可恶,庇护他们的人禽兽不如!”
“禽兽不如?你说我禽兽不如?”李心安额上青筋暴起,他紧紧握着缰绳,将双手勒出深深的一道血痕。
“你们又能好到哪里去?明知道高正明杀害了娜宁姑娘,你们接下了任务,又为什么不马上杀了他?”
“为什么要把他扔到茅厕里去?为什么要拿迷药迷晕他?为什么这么听赵守纲的话?他一个穷酸腐儒,爱人活着的时候在他眼前遭受凌辱,他不发一言,死了才有胆子找对方报仇!这么一个懦夫,你们何必在意他的感受!”
“留高正明三天有什么意义?人死了,就什么就都没了,娜宁姑娘看不到高正明的悔过,他也根本没有悔过!赵守纲这个懦夫,娜宁姑娘活着的时候他没勇气带走她,娜宁姑娘被凌辱的时候他也没胆子反抗,娜宁姑娘死了以后他还是没有胆子血刃仇敌。”
“说什么活着了无牵挂,他根本是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把所有的痛苦留给知情的人,将仇恨的种子埋藏在他人的心里,他没有胆量去面对这颗会长成参天大树毁灭他所有人性的种子,所以将罪孽甩给别人。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男人,你们为什么要接他的任务?就活该赵守纲在痛苦中沉沦到无边地狱!”
李心安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浑身大汗淋漓,冰冷的雨点也没有打散他身上冒出的热气,两眼猩红,披头散发,宛若索命的恶鬼。
女子掩住了嘴,李心安的话透露了太多的信息,太多她不知道不了解的信息。
“你知道赵大人和娜宁姑娘的故事?”
“狗屁大人!”李心安狠狠吐了口唾沫,浑身剧烈的颤抖起来。慕容白暗道不妙,此刻的李心安无疑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
走火入魔!
赵守纲和娜宁姑娘的事情深深的刺激了他。李心安一方面要维护李俶的利益和江湖的安危必须要保护高正明。另一方面,作恶多端的人享受荣华富贵,受苦受难的人却要被无情的舍弃,李心安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但是最重要的是,李心安他自己也认为,高正明做的,罪不至死……
慕容白知道,李心安不是在怨恨高正明为什么没有死,他是在质问自己,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高正明不该死?
是因为他做出的贡献,要比娜宁姑娘的性命,大的多的多?
可娜宁姑娘毕竟是一条命啊,尽管她只是个娼妓,可……毕竟是一条人命啊。
李心安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娜宁不该死的,杀她的人应该得到应有的惩罚。可为什么高正明偏偏是个做官挑不出瑕疵的人?为什么他有那么多的政绩,受到那么多百姓的爱戴?为什么他偏偏是太子党?为什么他会被李俶寄予厚望?
于情于理,李心安都找不出来高正明该死又不该死的理由。
他低声死后起来,坐下的“翻雪”不停的踢踏着地面,这匹温顺的骏马从来没有过这样烦躁的时候。
慕容白缓缓将拇指抵住“凤鸣”的剑鐔,李心安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了,挺过去,会对他的武道大有裨益。挺不过去……
那么慕容白只能出手将他压制。
虽然这样也许会给李心安留下不可逆转的创伤,可慕容白别无他法。维持了慕容山庄秘书两个多时辰,他的体力精力几近油尽灯枯,面对走火入魔的李心安,他也不敢说有必胜的把握。
有两个声音在李心安的脑海里吵架,一个声音说,高正明该死,他杀了娜宁姑娘,是个十恶不赦的畜牲!
另一个声音反驳,娜宁不过是个娼妓,西域卑贱的奴隶!人尚且可以相食,户部侍郎杀一个娼妓算什么?高正明的能力有目共睹,他的作用还没有完全展现出来,他对大唐会有更多更大的贡献,为了这个远大光明的未来,娜宁生死无关紧要。
他们越吵越激烈,几乎快要把李心安的脑袋撑爆。
“你们别吵了!”李心安暴喝道,两手用力的锤砸着太阳穴,整个脑袋变得赤红,肿胀了一大圈。
一直以来积攒的怒气,在此刻终于要爆发了。
慕容白悍然拔出三尺剑,正要向李心安扑去时,他却惊讶的发现,自己被钳制不能动弹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的周围弥漫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在雨中闪耀,将天地化为金色的世界。
李心安的耳中,突然传来佛音呢喃。
似有人在低声祷告,伴着钟磬木鱼,那声音整个的将他包围了起来。
李心安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脑海里吵架的那两个人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他周身泄露出来的恐怖内力在一瞬间化为乌有,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虚脱,险些从马上一头栽下。
明明这才过了一夜未眠,李心安困倦的两只眼皮不停的打着架,分明他之前半个月不睡都可以做到的。
“华严静心咒,度严大师,您还真是舍得下老本啊……”
李心安苦笑着自言自语道,他知道,度严出手了,这会让他在短时间内再没有动弹的欲望,但李心安也说不出埋怨的话。
毕竟,度严救了他,在走火入魔的边缘拉住了自己。
“佛门的华严静心咒,威力竟然这么广泛,分明之没有听到半点诵经的声音,度严禅师不可能在一瞬间让华严静心咒生效的,佛门没有这样一瞬间起作用的功夫。”慕容白不解的道,他也听到了庄重严肃的佛音,此刻,拔出的“凤鸣”掉在了地上,慕容白的手臂软软下垂,他的心里,竟然有一股倒头就睡的冲动。
“那是因为,度严大师的念经声音,被雨声掩盖了,你的注意力全放在了我身上,我优接进走火入魔,都察觉不出来。”
李心安感叹道:“度严大师还是要保屠生楼的,你看,她不就没事吗?”
慕容白抬眼看去,果然,那女子神色如常,没有疲倦的样子。
他担忧的看向李心安,“你……想通了?”
李心安轻轻摇头,“没有。”
“但我已经不再纠结了。”
“事已成定局,与其纠结改变不了的事情,不如把眼光放长远,专注于眼前的难题。”
“比如,你!”
李心安马鞭指着女子的脸庞,“让开,我不想伤你!”
女子摇了摇头,眼中波光闪烁。
她顿了顿,难为情的开口道:“你已经知道了赵大人和娜宁姑娘的故事了吗?”
李心安皱了皱眉,没有看女子,低着头道:
“赵大人殉情了。”
“故事很惨,你这样天真的愚蠢的女人,还是别听了。”
女子闻言,失落的道:“怎么和赵大人一个说辞……”
“他也说你愚蠢?”
“你……”
女子羞恼的横剑指着李心安,“你给我下来!我要堂堂正正和你打一场!”
“第一次你不是没赢吗?你赢不了我的。”李心安说道。
“那是以前,现在你既然中了华严静心咒,怎么可能还是我的对手?”
“哦?你的意思是,你要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了吗?”
“我——”女子语噎,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姑娘,我想你应该明白当初我说的那些话了,我并不是要讽刺你,而是为了让你认清现实。”
“你不是当杀手的料,屠生楼会为了完成自己的目的而去杀无辜的普通人,你不应该待在那里。我看得出来,你本性良善,你应该是个风风火火的女侠,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满城风雨,正义而可爱。”
“让开吧,你罪不至死。充其量,你会坐几年牢,没必要为了唐风搭上自己的命。”
“他是我师兄!”女子厉声喝道,“你是让我抛弃自己的师兄吗?”
“我的师兄师弟,都死在你们血衣堂的手上,我们之间早已不共戴天,收起你那假慈悲吧,拔出你的剑。作为剑客,你还不接受我的挑战?”
李心安无奈的叹道:“姑娘,这是你自找的。”
“死也无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