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万花楼。
夜晚是它最热闹的时候,而白天,这个长安城举目望去最热闹繁华的地方却是显得有一些冷清。
当然,这仅仅是相对于夜晚的万花楼来说。作为长安城四大销金窟之一,即使是生意最为冷清的白天,万花楼的银子进账也有几千两。
此刻,这座五层的高楼之前,悠悠骑过两匹骏马。
守在万花楼大门前的几名龟公一看见那两匹马,眼睛都直了,昏昏欲睡的疲态一扫而空。
那两匹骏马一看就不是凡品,若非大富大贵之家,骑不了此等宝贝,看来今儿万花楼又有大客人来了。
龟公满脸堆笑的迎过去,视线先落在了右边那个身着白衣容貌英俊的公子身上。
以他看人的功夫,这位公子虽然生的一副不俗的相貌,但是神色冰冷,应该是被人逼着来的。嘴唇被他咬的有一些发白,脸上透着微红,神情带着一丝扭捏,想必是第一次来逛青楼。
雏儿啊……
长的如此好看的雏儿,想必里面的姑娘还要倒贴钱呢。
龟公心里一边想着怎么忽悠那倒霉孩子,一边把视线落到另一人身上。
等他看清来人之时,脸色瞬间僵住。
“怎么了王兄弟,见我怎么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李心安翻身下马,拍了拍龟公的肩膀。
我哪是见了鬼啊,我那是吃了……龟公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看的李心安背后一阵发凉。
“得了王大哥,您可别笑,您这一笑我晚上都不敢睡觉了。”
“李公子说笑了。”王姓龟公苦涩的说道,“李公子,您今儿怎么又来了?”
“又?”慕容白狐疑的盯着李心安。
“什么叫又!”李心安皱了皱眉,“说的我好像是一个嫖客一样,我这一个月才来一回,又不是天天来。”
“恕我直言。”龟公叹道,“李公子,我们楼主下了命令,以后不让你进万花楼了。”
“为什么?”李心安不解的问道。
“这就不是咱们能知道得了。”龟公说道,“李公子,您还是回去吧,别难为我们几个了,我们也不容易。”
李心安挑了挑眉,冷笑道:“原来如此。”
“怎么回事?”
“是檀香姐。”李心安叹道。
“你的姐姐?”慕容白惊讶的盯着眼前高嵩的楼阁,“在这儿?”
“想什么呢!”李心安瞪了他一眼,说道:
“不是我亲姐。”
“十几年前,我在鄢州与她相识,本来一直跟着我和师父,后来被万花楼楼主殷红妆带走,成了关门弟子。”
“殷楼主我早有耳闻,江湖传言是不输妙音坊上官坊主的女中豪杰。”
“哼哼……”李心安阴阳怪气的笑了笑,“咱们这位女中豪杰,可是想把檀香姐嫁出去,送到深宅大院里,来打通万花楼和官场朝廷的关系。”
慕容白猛地转过头盯着李心安,神情变得有些微妙。
江湖势力与朝廷勾结,素来是为江湖所不齿的,更何况是拿弟子做筹码。
“檀香姐不想嫁人,但却为了殷红妆口中的万花楼的未来不得不嫁。哼,我求了殿下,把这件事情解决,就在你我见面的那天晚上。”
“坏了殷红妆的好事,所以气急败坏再不让我进万花楼,嘿嘿,你们万花楼楼主的气量,还真当得上豪杰二字!”
听到李心安暗戳戳的嘲讽殷红妆,万花楼的龟公也不生气,“李公子,人你骂也骂了,就别在这儿站着了,咱这么僵着,万花楼面子上也不好看啊。”
“谁管你们面子好不好看!”李心安冷笑道,“若不是有我,檀香姐现在还在鄢州城,也成不了你们楼主的得意弟子。要不是有我师傅,万花楼十几年前就被灭门了!哪里还有她殷红妆?”
“我倒要看看,你们万花楼的门槛是不是变成金子了,还容不得我踏过去?”
他刚要迈步,龟公侧身挡在他身前,肩膀顶住李心安的心窝,冷冷的道:
“李公子,您是个好人,别为难弟兄们。”
“我不为难。”李心安突然笑出声,从腰间解下一个黑色令牌,放到龟公面前。
“王大哥,识字是吧,读一下。”
龟公瞥了他一眼,看着那个黑色令牌,等到它不再摇晃以后,他才看清了上面的字。
“敕令诸官,如朕亲临。”
龟公猛地抬起头,愕然的看着李心安。
“这是当今圣人亲自颁发,交给皇太孙李俶殿下的腰牌,见此牌者,莫敢不从,如见殿下,如见圣人!”
李心安冰冷的道:“太子右卫率长史李心安奉命查案,尔等草民,安敢阻拦?”
龟公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他战战兢兢的后退,眼神难掩他的惊恐。
“我……我……”
他的嘴唇不住的颤抖着,哆哆嗦嗦的就要跪下。
身后几名龟公亦是如此。
“王兄弟不必跪了。”李心安一把托住他,脸上洋溢起灿烂的笑意。
“跪下去,万花楼的面子上不好看。”
他让过那些龟公,任凭他们在街面上发呆。
慕容白快步跟上,跟着李心安走进万花楼。
一进门,一股浓烈的脂粉气扑面而来,灌进鼻中。
风中混合着杂乱的酒的味道,满眼尽是身披轻纱露着雪白胸脯与胳膊的女子以及醉成一团不省人事的男人。
他们在大厅之内嬉戏打闹着,有胡人女子在台上跳着西域舞蹈,随即被泼洒上来的酒水浸湿身体。
白花花的银子被整整齐齐的码在一个个托盘中,放在每个人的小桌上。来往的侍者送完酒水,随即把这些托盘端走。
“这就是万花楼,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
“它的发展超乎了我的想象,十年之前它还是个在长安城外一处破庙之中安家的小门小派。”
“早知如此,当年我说什么都不会让檀香姐来这里。”
万花楼中突然多出两个俊秀的年轻公子,自然吸引了不少姑娘的注意。
在看到剑眉星目身姿挺拔的慕容白后,楼内女子皆是烟视媚行,暗送秋波。
但一看到他身边的李心安,这些女子又都纷纷变了脸色。
“跟我来。”
眼见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祖宗就要上楼,万花楼的弟子皆是一脸慌乱的挡住了楼梯口。
“李公子,楼主下过命令,不许您再见檀香,您……哎呀……”
李心安粗暴的把这些女人推开,铁青着脸踏着楼梯向上走起。
慕容白看着身前瘫倒的莺莺燕燕,脸上浮出一抹潮红。他轻咳一声,脚尖轻点,飘荡上了二楼。
“这又是谁?”
姑娘们呆呆的仰着头,竟是看的痴了。
“快去……快去请楼主!”
……
李心安纵步跃上五楼,蹿到檀香的房间,用力拍打着门。
“檀香姐,开门!”
屋里响起一阵声音,一道细微的脚步声在李心安的耳中逐渐变大,随后门栓被人从里面拔下。
两扇梨花木门从中露出一条小缝,随后,一个小脑袋怯生生的露了出来。
李心安有些惊讶,露面的居然不是檀香,而是她的丫鬟。
“水碧,檀香姐呢?”
李心安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和缓下来,以至于别吓到这个小丫头。
“李公子,姑娘不在。”水碧颤声道,“要……要不……您进来坐坐吧。”
李心安盯着她,在小姑娘的两颊变得通红之后,他无奈的叹了口气,伸出手指,点在小姑娘的额头。
水碧“嘤咛”一声,身子软软的倒了下去。
李心安推开门,把她从地上抱起,小心翼翼的放到床上,随后坐在椅子上,指了指旁边的座位。
“坐。”
慕容白看着屋内的装饰,有些犯难。他从来没进过女子的闺房,一时间也拉不下脸。
“檀香姐不会顾忌这些的,尽管进来就是了。”
李心安笑道,摸了摸茶壶,还有些余热。
他走到一个小柜子前,打开柜门,从里面掏出了两个茶杯。
慕容白拖着僵硬的身子,艰难的挪进屋子里。
接过李心安递过来的茶,慕容白心里暗道一声得罪,举至嘴前,怎么也喝不下去。
两人一坐一站,相顾无言。
他们可以清晰的听到门外嘈杂的声音,万花楼的弟子们挤在楼梯口,却没一个人敢踏上五楼。
万花楼有个死规矩,若无殷红妆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踏上五楼一步。
违者,杖毙。
除了万花楼的几位头牌、殷红妆的心腹弟子和她们的丫鬟之外,这个五楼自从万花楼定居于此之后,只有李心安一个外人上来过。
当然,今天又多了一个慕容白。
过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外面嘈杂的声音突然消失不见。
有人踏着楼梯缓缓上楼。
李心安轻轻摩挲着茶杯,眼底一片冰冷。
他知道,来的人是殷红妆。
如果是檀香,外面不会一瞬间变得一片死寂。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李心安斜眼瞪过去,被他放在桌上的“白虹、已经被拇指抵的出鞘半分。
“把剑收回去。”
檀香温柔的声音突然响起,两扇梨花木门完全被人推开,随后轻轻掩上。
檀香抱着琴,倚在门框上,两双秋水眸子恶狠狠瞪着李心安。
“反了你了!”
“檀香姐……”李心安怔怔的看着眼前女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檀香把琴放下,先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水碧,叹了口气:
“你有心了。”
“没必要牵连她。”李心安盯着她,迟疑的道:
“碧霄玉寒功——你练成了?”
“算是触碰到二品高位的门槛了。”檀香点了点头。
“这位是?”
她望向慕容白,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慕容白。”
“慕容山庄的慕容白?”
“对!”李心安笑道。
檀香掩住红唇,随后冲慕容白微微行了一礼。
“见过慕容公子。”
“姑娘客气了。”慕容白作揖道,“如今我是血衣堂的弟子,我尊李兄为兄,也应该称呼姑娘为姐才是。”
檀香惊讶的看着李心安,后者笑着摆摆手:“这件事先不谈,待以后有时间我再慢慢和你说。”
“以后……”檀香眼中闪过一丝杂乱,她紧要红唇,半晌,抬起头,复杂的道:
“以后怕是不能——”
“我知道!”
李心安打断了她,冷哼一声,咬牙道:
“殷红妆不允许你见我。”
“你别怪她。”
“我为何不怪?”李心安冷冷的道,“她为了万花楼的荣华富贵把你推进火坑,我把你救出来,她恨我坏了她的好事。”
“师傅是怕我练功心思不齐,所以才隔开我们两个,她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
“她不是谁是!天下最毒妇人心,枉我师傅当初好意帮扶,现在看来,真是瞎了眼!”
檀香拉着李心安的手,眼圈已经泛红,“你别生气,我会和师傅说的,每个月还是见一次,不,两次。不!你……你随时都可以来,好不好?”
李心安看着几乎委屈的泫然泪下的檀香,心里咯噔一下。
檀香可能误会他的意思了。
“檀香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李心安叹道。
“我并不是要求你要做什么……你不欠我什么,你不欠任何人,没有任何人可以有资格要求你,能要求你的只有你自己的意愿。”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可以强迫你。我不行,殷红妆也不行!”
“所以,殷红妆逼你嫁给那个官家少爷的时候,我才想要为你出头。我只希望你过得快乐,不用那么憋屈。”
“我只是怕……怕再也看不到你,不,也不对,我是怕……对,我怕再也看不到你了。”
“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熟悉的……亲人了……”
“对不起,我话说的太严重了。”
檀香看着笨拙的连话也说不清楚的李心安,噗嗤笑了出来。
“好了,我知道的。”
“十几年的时间,我还不了解你吗?”
檀香骄傲似的勾了勾嘴角,抹去眼角的泪珠,笑道:
“难得你终于把这些话说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会扭扭捏捏藏一辈子呢。”
“我哪儿有那么不堪。”李心安脸色涨红,眼神飘忽的看着房顶。
“好了,言归正传。”檀香问道,“你突然来找我,出了什么事了?”
“确实有大事。”李心安好奇的问,“话说回来,往常这个时候你不是在睡觉吗?怎么突然抱琴出门了?”
檀香无奈的道:“来了一位客人,身份尊贵,而且是万花楼的常客。点名叫我,师傅也不好推辞。”
“哪儿来的这么难缠的客人。”李心安皱眉道,“又是个皇亲国戚?”
“那倒不是,户部侍郎高正明。”
“高正明?”李心安眼睛眨了眨,只记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可是不待他思索清楚,房门就“砰”的一下被人推开。
有女子厉声喝道:
“檀香,万花楼的规矩,客人的消息不能泄露给外人,你忘了?”